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清风寨 作者:风雭 文案 清风寨的女大王 退居幕后的官场高手 两人斗智斗勇 其实看谁心更黑,脸皮更厚¬_¬ 谨以此文献给爱死了的启月夫妇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江湖恩怨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尹清风,张玘|伏野 ┃ 配角:孙楚钰,杨成林,华珍珍 ┃ 其它:腹黑,厚脸皮 ================== ☆、劫色   月黑风高夜,有山贼出没。   清风寨大当家尹清风率领一伙儿手下埋伏在山下小径旁,等肥羊经过。日前八当家包明义,道上人称“包打听”,在临近县探得消息,尉县知县朱成因故被罢官,上头暗中派人查他贪污行贿之事,他事先听得风声,打算携一家老小、全部家当连夜出县,投奔冀州府的亲戚靠山。   “包打听”道:“这朱胖子当官没几天,可捞了不少好处,我听他们家外出采买的下人说,光贵重物品多多少少就能装五六箱。大当家,你拿主意,干不干?”   尹清风大力一拍桌:“干,必须的!”   北方的初秋,白日冷暖适中,夜里正凉。趴在大石头后的丁老虎困劲儿上来,才打个盹儿,被身上的寒意一激,瞬间清醒。他转头看旁边席地而坐,背靠巨石,自顾自举个小酒壶悠哉饮酒的尹清风,讨好道:“大当家,也给俺喝一口。”   尹清风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斜睨他,道:“盯紧点儿,干完这一票,回去喝庆功酒。”   丁老虎嘿嘿一笑:“好咧!”他回头继续监视路面,接着问道,“大当家,你怎么知道朱胖子不走官道,偏走这条小路?”   尹清风道:“猜的。”   “啊?”   尹清风摇一摇手中的酒壶,空了,随手扔掉,伸个懒腰,这才慢悠悠开口:“朱胖子赶在夜里悄悄上路,明显不想给人知道,他一行人拖家带口的,几辆马车拉那么多行李,走官道太扎眼。瞧咱清风寨这条道儿,既隐蔽,且是通往冀州府的捷径,是最佳选择。”   丁老虎想一想也对,再想一想,道:“万一他怕咱们清风寨,不敢上这儿来,去走了可官道咋办?”   尹清风头枕双手,半躺在巨石上,翘起一条腿,反问道:“你说怎么办?”   丁老虎挠头:“不知道,咱总不能下山一趟,空着手回去罢。”   尹清风道:“当然不能,我早叫五叔上前头分岔口等着,派孙小六儿带人在官道上埋伏,不论朱胖子是走这儿,还是走那儿,都有五叔提前报信儿,管教他插翅难逃!”   丁老虎嘿嘿笑道:“大当家英明!”   负责望风的小喽啰火速来报:“禀大当家,西边儿有一人赶着马车往这儿来了,看样子像去尉县。”   “一人一车?”尹清风问。   小喽啰答:“不确定马车里还有没有人。”   尹清风若有所思,道:“传令下去,叫兄弟们别动,一切听我指挥。”   “是!”小喽啰猫腰奔走向各埋伏点传话。   丁老虎问:“放他走?”   尹清风摇头:放这人过去撞上朱胖子一家,只怕出什么岔子。   丁老虎再问:“扣起来?”   尹清风二度摇头:来人身份不明,不便下手,倘若惊动朱胖子,这道儿恐怕就不好劫了。   远远地,车马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响起,愈来愈近。尹清风循声探头望去,仔细打量赶车人。车行缓慢,车上插着燃得正旺的火把,照得那人清清楚楚。尹清风不由双眼一亮,笑出声来。   “咋啦?”丁老虎好奇问,他比不得尹清风的眼力强,只瞧见远处一团火光,虚得很。   尹清风满面春风道:“去把杨小四叫来。”   杨小四,正是清风寨四当家,本名杨成林,年纪轻轻便江湖有名,诨号“穿杨林”。他与大当家尹清风自小长在一处,玩儿在一处,亲密无间。整个清风寨上下几百号人,也唯有尹清风敢戏称他“杨小四”。   惜言如金、行动神速的杨成林将身伏在尹清风近旁,鬼魅一般,只等对方开口。   尹清风毫不介意,凑近他耳边道:“你速去寻一处偷袭的绝佳位置,待西边儿来的马车赶至,用淬迷药的飞针放倒赶车人,车厢里如有人也一并放倒。记住,拣最细的针,不准射中要害,不准射脸!”   杨成林一点头,立即领命行事。   马车慢吞吞地走,不比步速快多少。歪在车里的齐天明昏昏欲睡,好容易睡着了,车被山道碎石一颠,惊醒过来。大半夜的如此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备受煎熬。他心中烦闷,掀开车帘儿,向外头赶车的张玘抱怨道:“在客栈的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觉,天亮了再赶路,神清气爽,精神抖擞,该多好!何苦平白受这份罪?”   连赶两天一夜的路,张玘也显出疲态。他目视前方,皱眉道:“消息走漏了,你我须尽快到达尉县。若被人抢先一步,灭了口,销毁罪证,线索便彻底断了。”   齐天明无奈道:“距尉县还有多远?”   张玘道:“不足十里,天亮前必到。”   山郊野外,万籁俱寂,四周黑影重重。齐天明的心头爬过一丝不安,声音发颤道:“这儿怪吓人的。”   敏锐的张玘也觉出异样,当机立断方将车前的火把扑灭,突然颈部微感刺痛,他暗道一声糟糕,忙警示身后的齐天明:“莫出……”话将出口,一阵眩晕袭来,张玘咬破舌尖儿强自抵抗,奈何随暗器射入体内的药力太强,加之先前精神不济,终于败下阵来,栽倒车下。   马驻车停。   便在火把熄灭之际,齐天明已然吓得心如擂鼓,耳听张玘话未说完,似乎扑通一声摔下马车,他止不住浑身发起抖来。伸手不见五指,风声呜咽。齐天明抱成一团儿躲在车里,大气也不敢出。   前方拉车的马打个响鼻,齐天明打个激灵,大着胆子哆哆嗦嗦爬出车厢,小心翼翼地轻声唤:“伏野……伏野……你在哪儿……”毫无征兆,眼一闭径直瘫在车上,人事不省。   “布谷!布谷!”   藏在大石头后观望的尹清风一听这暗号,便知四当家杨成林已得手,她同样回复两声“布谷”,转而吩咐丁老虎道:“你带俩弟兄去把那辆马车赶到山脚林子里去,车上共有两丁,一个也不能丢!进了林子,给马喂点儿迷药,别让它出声。”   丁老虎问:“那俺还回来吗?”   尹清风的大眼睛一翻,斥道:“磨叽什么,快去!动静小点儿,手脚利索点儿,完事儿后留人在那里看守,你原路返回。”   丁老虎忙点点头:“哎!”   他前脚一走,后脚五当家周沧带回消息,刻意压低他的大嗓门儿道:“大当家所料不差,是这条路没错。小六儿已带兄弟们从官道上抄近路往回撤,一会儿到。老五我脚程快,先行一步回来向大当家禀告。”   莫看这周沧身材短小,却有个响当当的名号——神行公,腿可日行八百里,脚可速跨百丈地,是以清风寨中无人跑得过他。踩盘子、放笼、扯活……样样在行。   尹清风道:“辛苦五叔再走一趟,告诉小六儿在东边儿挑个合适的地方埋伏下,待朱胖子一大家子走过,断其后路。”   周沧道:“老五明白,这就去。”   一眨眼便不见周沧踪影,尹清风招来离自己最近的小喽啰,问:“知道四当家在哪儿吗?”   “知道。”   “好,给他带个话儿,大当家我有事儿先回寨子去,这儿交给他了。六少下方帮手,他们俩一前一后夹击,谁要是放跑一个点子,罚写一千大字!”   “是!”   刚摸回来的丁老虎不解地问:“大当家你有什么事儿?”   尹清风道:“前面带路,我去瞧瞧你抓的那俩人。”   “啊?”丁老虎叫苦不迭,转身再次摸着石头向林子里跌跌撞撞而去。   路上黑,林子里更黑,眼睛派不上多大用场,耳朵便愈发灵敏。偶尔风吹树叶动,脚踩在落叶上发出声响,丁老虎摔跤的痛呼声,分外清晰。笨拙的丁老虎也不知第几次被脚下石头一绊,险些跌倒,尹清风眼疾手快拉他一把,稳住其身形,忽然开口:“别动!”   丁老虎心一跳,忙屏气凝神,一动不动。   尹清风侧耳倾听一阵,道:“走错方向了,右边儿!”   闻言,丁老虎半信半疑地冲右方学一声夜莺叫,惟妙惟肖。对面果然传来一模一样的回音,不由叫丁老虎讪笑道:“大当家好耳力!”   尹清风知他此刻如睁眼瞎,也懒得同他废话,翻着大白眼儿快步向回音处走去。丁老虎紧随其后,因为心虚也不敢开口叫对方等等自己。须臾林外乱成一片,隐有火光闪动,尹清风料想小四、小六儿已交上手,便不再隐匿行踪,索性叫守在马车旁的小喽啰点着火把,指使他和丁老虎背昏迷的另外两人上山。   火把重新燃起,照亮赶车人的睡颜。尹清风目不转睛地瞧着,呵呵笑出声来。乍听身侧丁老虎一声惊叹,吓她一跳,她不满地转头瞪他,便见对方死命盯住那赶车人,咋唬道:“娘咧!这小子咋恁俊!”   尹清风得意洋洋道:“你给我小心点儿背!他少一根儿汗毛,我拔你一根儿头发!”   丁老虎心里明镜似的,敢情大当家是看上人家了,怪不得丢下狗官朱胖子不管,原来劫色比劫财重要。 ☆、美男   清风寨坐落于尉县县郊的无名山上,此处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山寨大门雄伟坚固,守卫森严,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尹清风领丁老虎等人一进寨门,立刻听见小喽啰们一声接一声地往里传话“大当家回来啦——”“大当家回来啦——”寨子里众人忙呼啦啦出外相迎。尹清风摆摆手,道:“别喊了,大半夜的扰人清梦,不当班的都回去睡罢。二当家呢?”   负责巡夜查岗的小喽啰回道:“二当家正在议事堂等着大当家。”   “行,我知道了,你去告诉三姑娘有人中了飞针,请她速往议事堂救人。”   “是!”小喽啰飞奔去请三姑娘,其余人各就各位,尽忠职守。   议事堂位于清风寨正中心,是大当家尹清风与众当家人、少当家商议要事之地,未有通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此时更深露重,堂内却灯火通明。门口立一中年男子,瘦脸美髯,目含精光,一身素长衫洗得发白,右手把玩两枚揉手核桃,清矍俊雅。他笑吟吟,缓开口:“大当家回来了,一切可还顺利?”   “万无一失,稍后杨小四和孙小六儿会连人带货一齐押上山寨。”尹清风边说明边往大堂里去,指挥丁老虎二人将昏迷中的两名陌生男子分别放在堂下尾端两把交椅上,距离门口最近。她则选择对面的交椅坐下,随手端起手边小桌儿上的海碗痛饮一大口凉水,放下碗,拿袖子抹一把脸。   后进门的中年男子打量她许久,见她自落座至喝水,眼神从不曾离开过昏迷男子中的一位,且是最俊的一位,那人即便闭眼沉睡,也是面如冠玉,其美世间难得。怪道大当家眼泛桃花,唇盈笑意。中年男子于尹清风下手落座,笑道:“大当家,这是第二十五位罢。”   尹清风不解:“什么二十五位?”   中年男子捻须,娓娓道来:“第一位姓李,相貌英俊,是名书生……第二位姓王,长相出众,也是名书生……第三位姓陈,才貌双全,还是名秀才……第四位……”   “好啦二叔!”尹清风打断对方的取笑,“你记这些个做什么?”   中年男子道:“二叔是想提醒你,强扭的瓜不甜。”   “我知道,那我不是怕嫁不出去,才抢他们上山的嘛。”尹清风接着为自己分辨道,“每次成亲之前,我统统问过他们的意愿。人家一不乐意,我立马派小弟送他下山,还贴心相赠返家的盘缠,也算仁至义尽。”   “每次你抢人回来,单独关在自己房里与人秉烛夜谈,是如何交谈,如何问得对方意愿的?”中年男子道出清风寨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几百号人深埋心中的疑惑。   尹清风道:“我开门见山啊,每次都说,我姓尹,是清风寨的大当家,人称‘尹清风’,今年十八岁,已到适婚年龄,欲为自己选一位青年才俊做压寨夫君。我看你长得好看又有学问,甚合我心,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闻听此番流利的言论,中年男子的右手越收越紧,差点儿将手中把玩的核桃捏碎。他敛容叹道:“你如此坦白,竟叫我无言以对。”   尹清风正色道:“欲做夫妻,是当坦诚相待。”   中年男子道:“大当家所言甚是,然而你够坦白,好言相劝整整说上一天一夜,先前那二十四位青年才俊却无一人买账,焉知这第二十五位是个异数?”   “我再试试。”尹清风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上南墙也立马翻过墙头继续向南,若墙太高翻不过去,则一个字:拆!   中年男子也非轻易放弃的主,循循善诱道:“咱们清风寨人才济济,适婚尚未娶妻者大有人在。我看四当家杨成林成熟稳重,箭术高超,正合适,大当家何不试一试?”   “杨小四不好看。”尹清风一针见血。   “六当家的独子孙楚钰,玉面孙郎,美如宋玉,貌若潘安,剑法好,武功高。”   尹清风撇嘴:“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   中年男子破罐子破摔,脱口而出:“九当家……”   尹清风拍桌起身,见座上的中年男子适时住口,她微微一笑道:“小九叔是七姑的。二叔,你这话可千万不能传进七姑耳里去,她若晓得了,一鞭子抽过来,就连后山养的老牛都吃不消。”   话里藏针,中年男子好比哑巴吃黄连。想他白亮,清风寨二当家,江湖赫赫有名“百事通”,百事通,通百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如今却搞不定这年仅十余岁的晚辈。罢,不愧是清风寨大当家,但随她愿。   尹清风瞥一眼门侧呆站半晌的丁老虎,道:“三姑娘怎么还不来?你去瞧瞧。”   快睡着的丁老虎反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啊?哦哦!”急吼吼转身不慎撞在门板上,手抱头去远了。   议事大堂内静默片刻,突然二当家“百事通”意味深长道:“世间万千良策,孙子三十六计,无论何事,大当家不必拘泥于一招致胜。”   尹清风乌黑的大眼珠一转,心思剔透,笑道:“谨记二叔教诲。”   她笑眯眯盯着歪在交椅上沉睡的陌生男子看一会儿,再望向门外,大声问道:“三姑娘来了没?”   “来了——”一绿衣女子说话间跨进门,如墨的黑发以一根红绳束在脑后,皮肤略显苍白,淡淡的眉形,淡淡的唇色,唯右眼角处一粒红痣平添几分生动。不开口是娴静温婉,一开口则堵死人:“中根儿飞针又要不了人命,值得大当家打发人一遍一遍地催?我又不是那三国里的曹操,还能说到就到了?”   “三姐……”尹清风语带撒娇。   来人正是三当家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华珍珍,天赋异禀,精通医药,正可治病救命,邪亦炼药制毒。尹清风曾忠告清风寨上下,我七姑不好惹,三姐更是惹不得!   华珍珍向二当家打过招呼,也不多言,走上前先查看中针之人的气色,随口道:“眼光不错,这回打算来个双龙戏珠?”   尹清风笑道:“我就看上一个,另一个给三姐可好?”   华珍珍左右手分别搭上那二人的脉搏,眼皮也不见抬,反问:“拿来给我试药?”   尹清风慢悠悠道:“我认为,给三姐试药这活儿,杨小四一个就足够了。”   “多多益善。”华珍珍将干净的巾帕浸在丁老虎端来的药水里,取出来拧干后,巾帕冒着腾腾的热气。尹清风抢在她施医前开口:“先给他治。”华珍珍道:“好,先给你未来的压寨夫君治。”   “糟了!”尹清风一惊一乍道。   华珍珍回头看她,百事通和丁老虎也望向她,不明所以。   尹清风颇自责:“我忘记问杨小四的飞针射哪儿了。”   “我知道。”华珍珍答,将手中的热巾帕敷在伤者颈侧,待药力渗透,取磁石吸出刺入肌下的飞针。两枚飞针吸取完毕,连同用过的巾帕一齐丢进脚下的水盆。华珍珍交代道:“迷药不碍事,睡上两个时辰即可。看脉象,你这夫君是习武之人,内力不弱,原本我这迷药困不了他多久,但他大概累坏了,睡的时辰可能长一些。不过你放心,迟早会醒,等急了也莫怪四当家谋杀你亲夫才好。”   尹清风尚未接话,百事通意有所指道:“原来也是武夫一名。”   尹清风不假思索反驳道:“瞧他一身书卷气,必定文武双全。”   “管他文不文武不武的,我先回房睡了。”华珍珍掩口打个哈欠,一一告别,“二叔也早些歇息罢,丁老虎记得把这盆药水送我药室去。”   华珍珍一走,丁老虎忙端起水盆跟出去,不妨尹清风叫住他:“回来,先把人给我送房里去。”   “那三姑娘的东西?”丁老虎为难。   尹清风教道:“我是大当家,你身为我的跟班儿,得听我的话。先送我的人再送三姑娘的东西,懂吗?”   丁老虎却道:“比起大当家,俺更怕三姑娘,三姑娘亲自点俺的名儿,俺必须尽快把东西送到。万一惹她不高兴,回头给俺下药什么的,定叫俺生不如死。大当家气量大,劳烦去找别人罢。”讲完也不等尹清风回话,一溜烟儿跑没影了。   紧接着百事通道:“珍珍叫我早些歇息,我先回房了。”   徒留尹清风掐腰立在大堂内翻白眼儿。   “来人——”   “大当家!”一小喽啰现身门口拜倒。   “再来人——”   “大当家!”另一小喽啰现身门口同样拜倒。   尹清风吩咐:“将里头那俩人送我房间。”   “是!”双双得令登堂,麻利地一人背起一个。   尹清风忽指着其中一人道:“把他送你房间去。”   小喽啰面露难色。   尹清风想了想,奸笑改口:“那就送丁老虎房里。” ☆、小清   议事大堂内高悬木匾,上书四个大字——阖家欢乐,匾下端端正正摆放清风寨第一把交椅,是为大当家首席。座上铺完完整整一面白狐皮,彰显尊贵。起先铺的是白虎皮,此白虎为死去的前任四当家杨老四所猎杀,虎皮为一直活至今日却不怎么管事的三当家华病已所剥制。前任大当家林大冲喜爱之至,遂在其逝世后,林大冲的义女,即新任大当家尹清风做主,以虎皮为其殉葬。便在尹清风做大当家的第二日,杨老四的独子,如今已然身为四当家的杨成林,与华老三的女儿华珍珍,联手奉上雍容华贵的白狐皮一面,被尹清风毫不客气地拿来垫了屁股。   此时,尹清风盘腿坐在狐皮上,其下位左右各四把交椅,依次排开,让出当间一条走道。两椅之间穿插小方桌,桌上一无所有,除去随意叠放的几个粗瓷大碗。四当家杨成林端坐右下第二把交椅,六少当家孙楚钰则站着回话。   “挺久啊。”尹清风两手支下颌。   孙楚钰道:“那朱胖子带了不少好手,颇费我们一番工夫。”   “辛苦辛苦!”尹清风跳下交椅,呵呵笑道,“酒已备好,你俩领弟兄们去喝罢。”   孙楚钰疑惑发问:“你不同我们一齐?”   “我回房睡觉。”尹清风道。   门口罚站的丁老虎探个脑袋进来,应和道:“是啊是啊,人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   “什么意思?”孙楚钰皱眉问。   尹清风只顾咧嘴笑个不停,眼睛眯成一线。   丁老虎道:“大当家新抢了个压寨夫君,在等她洞房呢。”   尹清风佯怒斥道:“闭嘴!”   丁老虎将脑袋缩回去。   打进门儿没出过声的杨成林突然开口:“我找兄弟们喝酒去。”言毕立走,背影洒脱。   尹清风指着孙楚钰:“你也去罢。”   门外丁老虎再次将脑袋伸进来,问:“大当家,俺能不能去?”   “滚去!”   “是!”丁老虎在地上打个滚儿,撒开脚丫子跑远了。   尹清风看着丁老虎乐不可支,孙楚钰看着尹清风道:“抓回来的人如何处置?”   尹清风回看他:“我早打算好了,给朱胖子挂个木牌儿,写上‘前县令朱成’,叫他在尉县最繁华的大街跪上一天,向老百姓赔礼赎罪。明日天黑前再将他带回山寨,和他家里人一块儿放了。”   “派谁去办?”   “挑个机灵点儿的,别惹上官府。新知县即将上任,不知根知底儿,我们不能自找麻烦。”   孙楚钰点头称是。   尹清风接着道:“除朱胖子外的那伙儿人,男女分开关,女的优待,男的管水不管饭,饿他们一天长长记性,看谁还敢助纣为虐!”   孙楚钰道:“你不去看看他们?”   “有什么好看的?”尹清风不耐烦,边说边向堂后走去,那隐蔽处有一条暗道直通大当家卧房。   堂下孙楚钰急喊一声:“大当家!”   “还有事儿?”尹清风驻足瞪他。   孙楚钰慢吞吞道:“劫上山的财物,你不清点一下?”   尹清风摆手:“我不管,交给二叔。”径直进入暗道,来到自己房内。   烛光下,床上之人绸衣缎裤玉扣带,身形修长匀称,黑发白面酣睡样,五官俊美有型,叫尹清风越看越喜欢。摸一摸手,再亲一亲脸,便心花怒放。熄灯上床,合衣躺在其外侧,坠入香甜梦乡。   清晨醒转,枕边人仍在熟睡中,尹清风起床、洗漱、练功,一气呵成,命小喽啰守住房门,自己前去膳堂,与众当家人共享早饭。   圆桌、小凳、十余副碗筷,清粥、咸菜、三四筐大馒头,清风寨一大家子围坐一处,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尹清风道:“二叔,待会儿吃完饭,叫孙小六儿陪你去清点朱胖子的财物。昨夜出工的弟兄们一份儿,寨子里的开销一份儿,给朱胖子家留一份儿,剩下的按老规矩,全拿去救济附近的穷苦百姓。”   百事通应道:“我省得。”   孙楚钰张了张口,没说话,被丁老虎抢先道:“大当家,你往俺屋里塞个男人算怎么回事?”   尹清风慢条斯理道:“你不喜欢?”   三当家华病已未来得及嚼烂的一口馒头喷出来,道:“你们小孩子真会玩儿,我家珍珍可不要学坏了。”   闻言,华珍珍乖巧一笑。   丁老虎大声申辩:“冤枉哪!俺丁老虎是个正经男人,只喜欢女人,男人怎么能喜欢男人呢?恳请大当家饶了俺,快给他弄走。昨夜他占了俺的床,害俺打地铺,一晚上没睡好。”   尹清风道:“没成想你还挺怜香惜玉,让他睡你的床,你睡地上。”   “瞧那家伙身子骨弱得像只鸡,万一睡地上睡出个好歹来,大当家不得怪俺怠慢贵客?”丁老虎十分委屈。   华珍珍道:“你屋里那位算什么贵客?大当家的贵客有且仅有一位,现在她房里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呢。”   “行啦。”尹清风做最后陈辞,“今晚送他下山,把床给你让出来。”   丁老虎喜笑颜开:“谢大当家!”   孙楚钰道:“两个一道送走?”   华珍珍笑道:“那另一位是留,还是走,得看大当家的本事。”   “我自有主张。”尹清风并不打算说破自己的计划,她笑眯眯看向华珍珍,“三姐,借我套裙衫呗。”   “干吗?”   “有用。”   华珍珍道:“我衣裳给你穿,偏大。”   “不妨事儿。”   “那你自己去我屋里挑罢。”   “好,大家慢慢吃,我先走一步。”尹清风将手中的筷子丢在桌上,快步奔出膳堂。   纵观整个清风寨,属华珍珍衣物最多,最漂亮。谁不知道三当家华病已疼闺女,不管是抢来的,还是买来的,凡女人可用的东西,统统拣最好的堆在自己女儿房内。尹清风选了件素色上衣配青色长裙,显得自己白一些,且清新可爱。她顺手取走华珍珍一瓶药,叫人服下后暂时使不出武功。   三姑娘华珍珍所言非虚,她这衣裳套在年仅十八岁的尹清风身上,肩宽,袖长,裙摆曳地,尹清风只得卷起袖口,两只手提着裙子照铜镜。镜中人长眉大眼黑瞳仁,鼻梁挺翘,嘴巴小巧,皮肤晒得微黑,隐隐散发英气,却十足耐看。尹清风心满意足,意气风发地前去给心上人送饭。   “你醒了。”尹清风热情招呼道。   张玘端坐床沿,戒备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尹清风道:“这里是清风寨,寨子里住的都是山贼,我也是被他们掳上山的。我叫小清,他们让我来给你送吃的,你好歹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不是?”   张玘打量她半晌,才道:“我朋友呢?”   声音温润低沉,带一点点久睡初醒的沙哑,简直太好听了!尹清风在心中默默激动呐喊,面上却平静如水,道:“同你一道被捉来的那个人,我不知道他关在哪儿,不过我可以帮你去打听。”   张玘一挑眉:“你为何帮我?”   挑眉的动作也好好看!尹清风蹙眉抿唇,压制自己的花痴笑,待对方的眼神转为猜疑时,忙开口解释道:“你莫要误会,小女子别无他意。只是我见你气度不凡,定非寻常人,兴许有法子逃出去。我帮你找你的朋友,找到后,你们可否带我一齐走?”   张玘若有所思,闭口不言。   尹清风接着道:“小女子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在这寨子里受尽欺负,肯求大侠赐我一条生路。”恨不得挤出两滴眼泪来。   张玘在心中快速盘算,犀利的眼神注视对方,沉默一点头。   尹清风笑逐颜开道:“多谢恩公,请恩公先用饭。”   张玘却暗自纳罕:我什么都没做就成恩公了?   尹清风见他犹自迟疑,道:“恩公不必担心,这饭菜都是干净的,我可以吃给你看。”此地无银三百两。   张玘谢绝对方试吃的好意,自顾自喝起粥来。他心里明白,若山贼蓄意谋他性命,昨夜便可动手,何须等到此刻下毒害他?他千算万算,却算不出山贼头头儿另有企图。   而今,山贼头头儿呆立在张玘身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吃饭,长这么大头一回亲眼所见,原来吃饭也能如此斯文,赏心悦目,秀色可餐……   张玘察觉她异样的目光,关切道:“你饿了,不如坐下一齐吃罢。”   我不饿,我想吃你……你这么好看,好想咬一口……你一定比饭好吃……诸如此类的想法在尹清风的脑子里持续不断地转圈圈儿,真如百爪挠心。她假笑道:“你慢慢吃,我去帮你找人。恩公千万别处这个门儿,若是惹恼了山贼,我们都走不成。”   尹清风一出房间,门口守候的小喽啰立刻迎上来,中气十足抱拳道:“大……”   “嘘——”尹清风比个噤声手势,以唇语下令,“看,好,了!”   小喽啰郑重点头。   送走小清,被软禁的张玘迎来一位新访客。此人身长近八尺,容貌出众,可比拟潘安、宋玉。他与张玘互相审视对方,均声色不动。两两目光撞上,谁也不肯退让,不肯认输。张玘心道:这人生得丰姿潇洒,器宇轩昂,做山贼倒是可惜了。   “你想留在山寨?”傲慢的口气。   张玘不卑不亢回道:“不想。”   “那最好,今晚自有人送你下山。”言毕步出,来去匆匆,莫名其妙。   满腹狐疑的张玘不由猜想:送我下山者,会是小清? ☆、露馅   身为清风寨大当家,尹清风相当忙,处理完寨中诸多琐事,交代丁老虎盯好他屋里的人。虽说迟早会放,但被他自行逃脱的话,难保不坏她大事。趁眼下清闲,尹清风打算偷个懒儿,回房去与未来夫君聊聊天,以加深了解,增进感情。她将将起身活动下筋骨,便见二当家百事通怀抱一本书册,大步跨入议事堂,形色有异。   “二叔,出什么事儿了?”尹清风问。   百事通道:“我盘点朱胖子全部家当时,发现这一本账簿,请大当家过目。”   “坐下说。”尹清风伸手相请,二人比邻落座。   原来这账簿所载条目,竟隐含前尉县知县朱成暗中行贿之秘事,所有日期、款项、事由等,记录得详尽清晰。   百事通道:“据八当家包打听带回的消息,上头有意派人查朱胖子。按理说,他一个被罢免的知县,且是芝麻大的小官儿,实在无须如此兴师动众。看来是有人想通过朱胖子,查他背后的大鱼。”   尹清风猜测:“上头,是指皇帝?”   百事通摇头:“现如今皇帝昏庸,无心朝政,真正掌权的是太子和三皇子两人。这俩兄弟私结党羽,培植各自势力,明争暗斗。若盯上朱胖子的是其中任意一方,必定免不了铲除异己之嫌。不过也说不准,兴许是朝中哪位清廉大臣,正着手肃贪。”   “二叔依你之见,那朱胖子背后的大贪官会是谁?”   百事通捻须道:“尉县归冀州府管辖,朱胖子的发妻正是冀州府知府的亲妹妹。这冀州府历来是举国闻名的富庶之地,直属于京师,如此一个知府的官职,并不比同时管几个知府的知州低,在冀州府当过官儿的个个富得流油,可我听包打听说过,现任冯知府却穷得叮当响,避嫌得紧哪!”   “这么说,冯知府是挂羊头卖狗肉。”尹清风一点即通。   “既然有人要查,真相早晚水落石出。我得想个法子将账簿送出去,既能发挥它应有的用处,也不会连累咱们清风寨。”百事通脑中灵光一闪,紧接着道,“朱胖子一家都是烫手山芋,赶紧打发下山。”   尹清风惊觉自己玩过头儿了,支支吾吾道:“我,我叫人把朱胖子送尉县……”   百事通急道:“立刻带回来!”   “带不回来了——”孙楚钰突然出现在议事堂门口,边讲边往里走,“方才从尉县赶回寨子的小弟上报,尉县百姓群起激愤,失手将朱胖子乱拳打死了。他见势不妙,快马回转向我请示,用不用收尸?”   尹清风心虚地看一眼百事通,重复道:“用不用收尸?”   百事通不答反问:“大当家你说呢?”   尹清风讪笑道:“怎么轮得到咱们出面?当然是家里人给收尸。”   前尉县知县朱胖子,本名朱成,字勤裕,十年寒窗,不如娶一房贤妻,从此跻身官场,生财有道,发家致富,脑满肠肥。男人一旦有钱便难掩好色本性,奈何河东狮吼厉害,无论路边野花儿多香,遗憾至今家中只得一妻一子。   名门出身的朱夫人冯氏,保养得宜,风韵犹存,哭起来亦是端庄大方。   尹清风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朱夫人这笔账,请尽管记在我尹清风头上,切莫牵罪他人。”   在尹清风的指示下,朱夫人、朱小公子,并几个丫鬟、仆役、打手等,一一被蒙上双眼带下山去,另送还马车、银两,从此大路朝天,天高任鸟飞。   一波将平,一波又起。霎时寨中警铃大作,巡卫者纷纷鸣锣奔走相告:今有陌生男子闯入山寨,误中机关,现已被拿住,押往议事堂。尹清风一听,暗道坏了,不会是我那未来夫君罢?来不及换上“小清”那一身行头,匆匆奔至议事大堂。   果不其然,怕什么来什么。只见五花大绑的张玘狼狈地跪于大堂内,尹清风躲在门外,望着他僵直的背影,心里有点儿疼。堂中几位当家主事俱在,她不敢进去,怕自己的身份在未来夫君面前泄露,悄悄招来丁老虎,叫他将人请去她自己的房间,注意必须客气有礼。   丁老虎犹豫道:“那其他几位当家的?”   尹清风大眼一瞪:“我的人,我来教!”   丁老虎小眼一眯:“大当家威武!”   兵分两路,丁老虎前去转移张玘,尹清风争分夺秒变身“小清”。小清手提长裙与张玘在房中相会,气氛诡异。尹清风倒觉不出异常,亲自为张玘松绑,嗔道:“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好好在屋里等我?这山寨到处是机关陷阱,你一个人贸然出去,很容易遇上危险。”   张玘道:“多谢小清姑娘,但在下有要事在身,耽搁不得,请问在下的朋友现在何处?”   “这个……我,我还没找到。”   “既如此,只好得罪了。”尹清风尚未明白他话中含意,转眼间张玘的右手已扼住自己的咽喉。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凝视对方,何其无辜,倒叫张玘略感于心不忍。他接着道:“请大当家见谅,在下实出无奈。”   尹清风指一指自己的嘴,示意他些微松手,以便自己开口讲话。   张玘心思未定,手上却不自觉减弱了力道。   尹清风吞一口口水,道:“你是怎么猜出我的身份的?”   张玘不欲与她多加纠缠,急切道:“破绽太多,恕在下不便与大当家一一探讨。在下确有要事,十万火急,还请大当家交出在下的朋友,即刻放我二人下山。”   尹清风微微一笑,道:“我不信你会动手杀我,我不交,也不放。”   张玘气极,但恰如尹清风所料,面对如斯妙龄少女,无论如何他也下不去重手。他道:“你想怎样?”   尹清风的笑容愈发甜,脸皮愈发厚,慢悠悠道:“我想你留下来做我的压寨夫君。”   张玘哭笑不得。   尹清风继续道:“只要你答应留下来,我立刻送你的朋友下山。”   张玘见她小小年纪,临危不惧,反同自己讨价还价。她那副郑重其事的模样,倒不似玩笑话。想他张玘虚度光阴二十余载,大风大浪也遭遇过不少,这被女子当面逼婚,却是实打实的头一回。他不露声色,审视眼前人良久。   尹清风被他看得心里没底儿,索性问道:“你考虑得如何?”   “大当家的好意,在心心领了。”张玘不疾不徐道,“不过,在下另有一法,说与大当家听。”   “好,你说。”   张玘温文一笑,道:“想必大当家的地位在山寨中举足轻重,若在下将大当家打晕,挟出房间,相信很快便可同在下的朋友重逢,且有不少高手一路护送我二人,平安下山。”   闻听此言,尹清风颓然认栽:他说的没错,我一晕,寨子里谁还肯大费周章地留他住下来,况且以我的性命为要挟,个个巴不得送他千里之外。但她犹不死心地商量道:“我亲自送你和你的朋友下山,你们办完事儿再回来找我,好不好?”   张玘错愕,竟无言以对。   尹清风果不食言,不仅送张玘与齐天明下山,并将其所乘马车原样奉还。临分别之际,她流利道:“我姓尹,因为是清风寨的大当家,人人都称我‘尹清风’。你叫什么名字?”   不设城府的齐天明抢着开口:“我叫齐天明,他叫……”   车外的张玘毫不客气地将齐天明塞回马车,拱手道:“告辞,后会有期!”   “有期!有期!”尹清风双手提裙,咧嘴痴笑。待马车远去,仍不忘招手疾呼,“我等你——”   跟过来的孙楚钰冷漠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他不会再回来!”   尹清风遥望马车,目不斜视,道:“他会回来的。”   “他不会回来!”   “他会!”   孙楚钰转而道:“你这身衣裳太丑,快换回本来的装束。”   尹清风哼道:“要你管!我穿给我未来夫君看的。”说完提起裙子向山上飞奔而去,像只快乐的小鸟。 ☆、账册   尉县,地处东域,近海,物产丰富,人杰地灵。来一个朱知县,民怨沸腾;去一个朱胖子,百姓额手相庆。在这辞旧迎新的日子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放鞭炮,吃饺子,喜气洋洋。然则非过年过节的,喜从何来?自然是善恶到头终有报,举头三尺看神明。老天爷开眼,尉县众乡亲口口相传:狗官朱成死了,哈哈哈……   “什么?死了!”齐天明一筷子鱼肉吧唧掉在饭桌上,目瞪口呆。   酒楼老板一脸精明样,平静道:“千真万确,今儿一大早就在小店门前那条街上,让人乱拳打死了。”   齐天明惊道:“当街打死人,如此嚣张,官府也不管麽?”   酒楼老板道:“一大群人一拥而上,堵了整整半条街,你一拳我一脚的,不好管。再说,新知县老爷还没上任,当下县衙里头的管事儿老爷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玘皱眉道:“掌柜的可知,那朱成之死是何人所为?”   酒楼老板老老实实道:“不好说,他在任期间,坏事做尽,哪一个尉县人不想活活弄死他?今儿早上的时候,那些卖东西的,买东西的,个个挤破脑袋往前冲,就只为亲手揍他一顿出气,够不着的也得扔些咸鱼、石头什么的,实在没家伙可扔,还不解气地远远吐口水呢。”   齐天明疑惑:“朱胖子就乖乖站在那儿不动,任人欺负?”   “哪是站着?”酒楼老板解释道,“让人给绑得结结实实的,跪在地上,脖子上挂块儿木牌儿,写着前知县朱成向尉县百姓请罪,大家有仇报仇有冤伸冤。”   顿时,张玘与齐天明均起了兴趣,二人对视一眼,由齐天明开口问道:“什么人干的?”   酒楼老板眼神闪烁,一口咬定:“不知道。”   齐天明追问:“就没人看见谁把朱胖子抓来的?”   酒楼老板摇头:“没有。”   “请问掌柜的,朱成的尸首现在何处?”张玘转变路数。   没成想酒楼老板客气笑道:“大概叫野狗叼去了。”   见此处打探消息受阻,张玘、齐天明匆匆用完饭,结了账,步出酒楼改向街上的小贩打听。   卖鱼小贩道:“你们外地来的罢?跟朱胖子什么关系?”   齐天明施一礼,道:“我们是他的远房亲戚,来给他收个尸,好让他入土为安,还请小哥儿指条明路。”   “呸——”卖鱼小贩一口唾沫砸在地上,鄙视道,“摊上这样的亲戚,你们也不嫌丢人,还给他收尸?”   “丢,丢人,总不能叫他被野狗叼去罢。”齐天明赔笑应和。   张玘面露尴尬。   卖鱼小贩手挥刀道:“我劝你们赶紧走,千万别说认识朱胖子,要不然想囫囵个儿离开尉县,怕是难事儿。”   齐天明忙拱手道谢,跟在张玘身后走几步,重新选定一位面相和善的买菜大娘。   大娘抬起头,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二人,操浓重的口音道:“你们外乡人也认识朱胖子?”   齐天明接连摆手:“不熟,不熟。”   张玘道:“我们是来向他寻仇的。”   大娘道:“怪不得,人死了也不放过,看来你们的仇比俺们深多了。告诉你罢,朱胖子的尸体早叫他家里人给收走啦,也不知道埋到哪里去了哦。他老婆精得很,怕乡亲们去捣乱,还说什么她男人死了,是罪有应得,他们家值钱的东西也全都叫山贼抢光了,剩他娘俩孤儿寡母的,就连一个铜板也没有,可怜兮兮的,求大家伙儿饶过他们。那俺们也不是不分好歹的恶人喔,当然放他们走啦。”   齐天明问道:“大娘您知不知道,朱胖子的家人去哪儿了?”   “那俺可不知道。”   张玘沉思半晌,道:“朱夫人口中的山贼,可是清风寨的山贼?”   大娘道:“是的呀,清风寨的兄弟专抢那些贪官、奸商,有钱的坏胚子,还把抢上山的银子分给俺们穷人。听说这回抢朱胖子的也快发下来了,明儿一早就能见着。”   “真正的劫富济贫啊!”齐天明双手举拇指赞叹道。   张玘不禁笑道:“如此看来,胁迫朱成以死谢罪之事,也定是清风寨所为。”处罚手段清奇,像那位大当家的行事风格。   沮丧的齐天明却埋怨道:“亏伏野你还笑得出来?如今朱成一死,朱家人下落不明,你我该如何查找证据?”   张玘反倒不急,似乎成竹在胸,差使齐天明买下大娘的菜,赠予卖鱼小贩。两人向车马行走去,张玘道:“人死了,账册必然留下,不在朱夫人身上,便在清风寨。眼下朱夫人家破人亡,唯有冀州府一条生路可走,不外乎前去投奔其兄长冯知府。你我兵分两路,你追朱夫人,我夜探清风寨。”   齐天明觉得甚为难办:“我既不知朱夫人长相,也不清楚她走哪条路,如何追?”   张玘道:“这条街上见过朱夫人的不在少数,你多问几个心中便有计较。我往清风寨去,自然从小路走。你尽快上官道一路追过去,追上后切莫轻举妄动,只管设法与其拉拢关系,结伴同行。追不上也无妨,你我在冀州府平安客栈会合。”   来时二人共乘的马车留与齐天明,张玘在车马行高价买下一匹上好的快马。将行之际,齐天明突然扯住其缰绳,肃色道:“伏野,你此去清风寨寻取账册,实非易事。我有一计,管保手到擒来,十拿九稳。”   张玘半信半疑道:“你有何良策?”   “美男计。”齐天明忍笑。   张玘脸色一变。   齐天明道:“哎呀,我都听清风寨的丁老虎说了,他们大当家的一眼相中你,想请你做压寨夫君。这男未娶女未嫁,若为婚配正正好。一旦你从了她,她的不就是你的,整个清风寨还不任你予取予求……”   张玘的脸色愈发难看,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态。   齐天明不察,继续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伏野,你也老大不小了,迄今却连个女人也没碰过,总这么憋着不是办法。那清风寨的大当家虽说是山贼,却堪称侠义之辈,那小模样也长得……啧啧……”   怒极的张玘飞起一脚踹在齐天明胸口,凶狠道:“你再多讲一个字,我拔了你的舌头!”   齐天明仰翻倒地,两只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狂摇头,双眼猛地放大,随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张玘从容掸衣,策马而去。   齐天明自地上爬起,遥望其背影,竖起一根手指道:“哼!看你能装多久!”   夜幕低垂,月光清冷,山野沉寂。张玘甫现身清风寨地界,立即有递线眼的上报大当家知晓。尹清风心道:这一天工夫不到就找回来了,如此难舍难分,怪叫人不好意思的。她捂脸扭啊扭,呵呵呵地傻笑,看得报信人小喽啰一愣一愣的。尹清风放下手,也不再扭动,笑眯眯传令:“你们权当没瞧见他,停了他周边的机关,悄默声放他进寨子里。”   小喽啰点头欲走。   “慢!”尹清风叫住他,补充道,“别被他发现了,更别误伤他。”   “是!”   “去吧。”尹清风心情大好地一挥手。   小喽啰躬身退下。   很快,尹清风梳好头,换好装,坐在自己房中等候。可左等右等也不见那冤家找上门来。她性急出门一声吼:“人呢?”   巡夜的小喽啰火速上前回禀:“现在三姑娘院子里。”   尹清风面色不愉:“他找三姑娘作甚?”   小喽啰解释道:“并非特意找三姑娘,像是迷路了。”   尹清风莞尔一笑,点着对面人:“你,带我去见他。”   茫茫然迷踪失路的张玘乍遇见尹清风,大吃一惊,须臾他镇定下来,见礼道:“尹大当家,在下深夜造访,事出有因,万望海涵。”   尹清风笑道:“我知道,我不怪你。”   张玘一怔:她如何得知我此番为账册而来?却听对方率性直言:“你不是来找我的吗?”   相看两不语,尹清风笃定,张玘心思复杂。既然暗的行不通,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张玘抱拳道:“尹大当家,在下有一事相求,关乎黎民百姓。”   尹清风道:“说来听听。”   “尉县前知县朱成手中有一本账册……”   “噢,原来你夜闯清风寨,是想偷那本账册。”尹清风失望道。   张玘喜道:“账册果真在清风寨?”   尹清风越发不高兴,小嘴儿撅起道:“没错,不过我不会给。”   “为何?”张玘皱眉。   “我为何给你?”   张玘耐心解释道:“账册是朱成行贿的铁证,我需凭此物揪出他背后贪污之人,并将其绳之以法。”   尹清风问:“你是朝廷的大官儿?”   “不是。”   “衙门的捕快?”   “也不是。”   “我连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什么身份,一概不知,凭什么给你?”尹清风双手抱胸,悠然自得,“倒不如叫五叔送去京城……”   “不行!”张玘断然驳斥道,“此物甚为重要,若落入奸人之手,后果不堪设想。”   尹清风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欣赏他,只觉得对方竟连生气的模样也分外好看。   张玘妥协道:“敢问尹大当家如何才肯将账册交付在下?”   尹清风慢悠悠开口:“你留在清风寨,陪我……”她看对方那种杀人的眼神不像装出来的,硬生生将“白头到老”四个字咽了回去。话锋一转,“好罢,我们来比试一番,你赢了,账册带走。若是你输了,账册也送你,但你须与我立下婚约,待抓住朱胖子背后的大贪官后,你回清风寨同我成亲。”   张玘权衡利弊,且自认为胜券在握,于是凛然道:“一言为定!” ☆、比试   清风寨人为建凿的练武场,占地数亩,开阔平坦,四周一排排架在高处的火盆,明晃晃的,只照得亮如白昼。尹清风往场中一立,虽红妆亦不减气势道:“在场的各位兄弟,都来给大当家我做个见证,是输是赢,心服口服,谁也不准耍赖!”   “好!好!好!”众喽啰纷纷响应,声势浩大。   “静一静!”尹清风抬手示意,待场中重新安静下来,方才继续道,“本次比试共分三场。第一场,由二当家‘百事通’白亮出题,答不上来或答错了,即为输!都答上来且一个不差才算赢。第二场,与四当家‘穿杨林’杨成林比箭法,谁射得更准谁赢。第三场,看咱们六少当家‘玉面孙郎’孙楚钰的身手,打得过他的才叫好汉。大家伙儿说对不对啊?”   “对!对!对!”群情鼎沸,喊声震天。   独立一旁的张玘走近尹清风,皱眉道:“不是你我二人比试麽,何以牵扯他人?”   尹清风大言不惭道:“我是大当家,用不着我亲自出手。倘若你能胜过他们三人中的任意一个,我就算你赢,怎么样?”   张玘但觉利在己身,与对方不公。   尹清风见其犹豫,不耐烦道:“比不比?不比请回。”   “恭敬不如从命。”张玘郑重颔首。   首场开锣,二当家“百事通”自人群中缓缓步出,长衫瘦身,右手不停把玩两枚揉手核桃。他含笑捻须,目露精光,道:“公子请了。”   “请!”张玘拱手。   百事通道:“白某有三字难识,还望赐教。”   张玘道:“不敢当,请讲。”   “这第一字,乃是一曲乡间小调,歌曰:一点戳上天,黄河两头弯。八字大张口,言官朝上走。你一扭,我一扭,一下扭了六点六。左一长,右一长,中间夹了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拴钩搭挂麻糖,推着车车走咸阳。”   张玘笑道:“在下走南闯北,有幸吃过此种面食,名为biang biang面。”   百事通闻言不禁拊掌赞道:“妙哉,公子见多识广,白某佩服。”   “承让。”张玘谦虚以对。   “这第二字嘛,由三字相叠而成。三牛为ben,三犬为biao,三羊为shan,三鹿何为?”   “cu,同粗细之粗。”   “不错,公子好学问。”百事通捻须笑道。   尹清风拍手道:“精彩,实在精彩!”一转头贴近百事通,变脸比变天还快,压低声音道,“二叔你怎么回事儿?他输了才会留在清风寨,做我的压寨夫君。若给他侥幸赢了,可怜我就得跟他下山去。我一走,这清风寨的重担你挑啊?”   百事通轻抚其背:“淡定,放心!”   尹清风退场,百事通朗声道:“最后一字,公子听好了。此字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古往今来,世人莫不向往之,公子可知此为何字?”   张玘气结,这分明是有意刁难,讲好的认字,偏偏变成了猜谜。猜谜一事甚难把握,是对是错,全凭出谜者一家之言。他说你错,你便是错了,只要出谜者再另外揭晓言之有理的谜底即可。更何况此谜面明显是二当家现编的,含糊其辞,叫人无从答起。君子不做无谓之争,张玘自愿认输。   尹清风与百事通相视而笑,恰似一大一小两只狐狸。   次场锣响,张玘、四当家杨成林立于横线外,距其十丈处设立高架,上悬两枚一模一样的铜钱,分别由红线穿挂,中留空心,供箭矢射入。   正式比箭前,尹清风对张玘道:“要不这场你也认输罢?才不致输得太难看。”   张玘咬牙道:“宁死不从。”   尹清风道:“你可知我家杨小四的江湖称号?‘穿杨林’!旁人箭法高超也只是百步穿杨而已,他凭什么是‘穿杨林’?因为他自小为练习射箭,竟不辞辛苦,射穿了山上上下林子里的每,一,片,树,叶。起先是一片一片地射,指哪儿射哪儿,之后是一箭两片,三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步之外一箭射中五片叶子不在话下。试问,你拿什么同他比?”   听完尹清风自卖自夸的话,张玘反倒来了兴致,道:“在下不才,唯愿一试。”   旁边准备妥当的杨成林赞赏地瞥他一眼,推开碍事的尹清风,道:“你走开。”天王老子也休想阻其与人比箭。   场上张玘先发一箭,正中方孔,将铜钱射落于地。杨成林紧随其后,同样射中方孔,箭矢入铜钱而不落,是为奇观。   百事通笑道:“四当家胜,公子可服?”   此箭力道恰至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方可达到悬而未落之效。如此功力,张玘甘拜下风,道一个字:“服!”   周围叫好声此起彼伏。   尹清风喜上眉梢,岂料听见惜言如金的杨成林道:“再来一场。”吓得她猛扑上去,掐其臂肉,怒其不争:“杨小四,你忘了我说过的话?这清风寨的担子你挑得动吗?”   四当家杨成林再次推开她,言简意赅:“我不会输。”   话虽如此,尹清风到底悔青了肠子。早知杨小四好比箭,不分场合,不分轻重,不比个痛快誓不罢休。还不如叫五叔上,赛跑之类的也稳赢不输。   换过铜钱,备受瞩目的二人再次比过。杨成林一马当先,射断吊铜钱的红线。张玘也不甘示弱,挽弓直追,几乎同时射断红线。两枚铜钱双双坠地,二人打个平手。紧接着,第三回合紧锣密鼓地进行。且看张玘一箭射断架上红线缠绕处,杨成林独辟蹊径,射中红线与铜钱几乎成一点的相连处。落地铜钱二者不再一致,前者仍系带一缕红线,后者干干净净自红线上脱落,红线则完整留于架上。高下立见。   张玘抱拳道:“阁下箭法精妙,在下自叹弗如。”   杨成林点点头,退至人群中。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立起:“四当家!四当家!四当家……”   尹清风一翻白眼儿,不以为然地小声嘀咕:“不就想听人家亲口承认一声不如你吗?那又怎样?我夫君箭法也不差,张弓搭箭的姿势比你好看太多。且才貌双全,能文能武,你杨小四根本没法比!”   当然,杨成林“顺利”拿下第二场,尹清风心中还是甚为高兴,接下来便看六少当家孙楚钰的手中剑。   孙楚钰,武艺超群,各路兵器、拳脚功夫,样样了得,其中尤擅剑法,一把三尺七寸玄铁使得出神入化,快得追光逐影。他生性孤傲,不喜笑,不喜黑,不喜人……有诗云:玉面犹如千秋雪,朱唇恰似一剪梅。孙郎衣白御长剑,矫若游龙独风流。他也曾向往他爹娘那般云游四海,欲下山做个自由自在的闲散人。不料当时新任大当家的尹清风恶狠狠威胁道:“六叔我管不着,你小子敢跑一个试试!天涯海角我也定将你捉回来,交到三姐手上炼药,炼药!”   此刻尹清风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温声细语道:“小六儿,你最好,最得我心。乖乖比剑喔,别再给我出什么幺蛾子。等你打赢了,我给你娶个美人儿老婆。”   “谁?”孙楚钰沉声问道。   尹清风一看有门儿,笑得堪比怒放的鲜花:“不急,待我成亲后,马上着手为你安排。”   孙楚钰不置可否,举步向空阔的场地行进。他身板高挺,肩宽背正腰直腿长,佩剑悬于腰间,稳当如山,与人融为一体。只见他面色冷峻,双唇紧抿,一步步逼近场中静候的张玘。张玘眉如峰,目似星,鼻若悬胆,口齿红白分明,唇形线条明朗胜月。似感对方杀气升腾,他微锁眉心,右手握剑垂于身侧,严阵以待。这两人,一个风起白衫飘然形似天边云,一个山映缁衣劲拔神如笔下墨,同为人中龙凤,美姿不相上下。   在一片摇棍举刀的呐喊声中,丁老虎旁观半晌,下结论道:“还是六少相貌更胜一筹。”   尹清风慢条斯理杀过去一记眼刀,迫使对方闭上嘴巴,喉结滚动吞下一大口口水。她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道:“天地间,我,夫,君,最,好,看!”   练武场中心,被尹清风誉为“天地间最好看之夫君”的张玘道:“你我二人过招,只为决一胜负,点到即止。”   孙楚钰却道:“刀剑无眼,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言罢取下腰间佩剑,抽出剑身,远远地将手中剑鞘抛于场地外的尹清风。   尹清风笑着眨一下眼,玉脚高抬,以鞋底挡下剑鞘来袭之冲力,再翻脚将其踢起,方才伸手稳稳接住。   “大当家好身手!”丁老虎带头卖力鼓掌,身后兄弟们接而响应。   尹清风一抬手,立静。   却看场上,张玘嘴边一个“请”字未出口,对方已纵身提剑迎面刺来,他避无可避,唯后退一步,错身出剑相格。半空中孙楚钰身形未变,手腕陡然一转,改刺其腰上章门穴。心下大惊,张玘飞快转身躲过对方的正面攻势,须臾间下一剑尾随而至,直逼咽喉。   对面交手之人眼神犀利,杀气翻涌而出,破风逼近的剑尖嗜血,剑锋寒光凛冽,挟肃清一切之势。张玘暗道:此人招招欲置我于死地,究竟是何道理? ☆、使诈   高手过招,分神即是失误,再细微的失误也足以致命。张玘眼睁睁看这一剑刺来,几乎封死自己的全部退路,如不立即应变恐将命丧其手。万不得已,他只好拿出搏命的架势,不守反主动进攻,取对手下身要害。张玘此举无非是想用对方一条腿,换自己活下来的机会。哪知对手并无撤招的打算……   千钧一发之际,但听细微的一声“叮——”!孙楚钰的剑陡然偏失几寸,张玘扭身堪堪避过,性命得保,其手上的力道也随之急收,仅削去对方半片衣摆。   二人甫恢复对峙,尹清风撇掉剑鞘,三步并两步冲上场去,一把扯住孙楚钰握剑的手,气急败坏道:“孙楚钰你疯了!你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你自己的腿都不要了,就想杀他,他同你有什么仇什么怨!比武而已,你犯得着这样吗?”   被骂的孙楚钰沉默不语,也无甚举动,除去开头的那句“孙楚钰”叫他听进了耳里,其余话一概被大风刮跑。他眼尖见地上无端冒出一粒铁弹子,正是此物害他的剑失了准头。孙楚钰目光如炬射向四当家杨成林,杨成林则悠闲望天。   尹清风道:“别比了!”   张玘、孙楚钰同时出声:“不成!”   张玘道:“我二人尚未分出胜负,请尹大当家场下等候,比武继续,此一回合在下定全力以赴。”   闻言,尹清风转而将眼神压在孙楚钰身上,警告意味浓重。   孙楚钰无奈道:“点到为止。”   尹清风拍拍手:“一家人不要伤了和气。”转身下场。   她前脚一离开,紧接着孙楚钰发起攻势,连环剑,一剑快过一剑,道道剑光遮天蔽月,将张玘笼罩其中。每一招虽不伤及性命,却总要在对手浑身上下的某一处,讨一些好处。任张玘剑术与身法再高超,也疲于应付,顾头难顾脚,很快便遍体鳞伤,甚至脸上也挂了彩。   场下的尹清风忍无可忍,再次只身往场中冲。   激斗中的二人见状,纷纷心中叫苦:剑气凌厉,她一近身难免被殃及。前一刻还斗得难舍难分的敌手,此时便如商量好的一般,一个不惜冒反噬的风险往回收剑招,另一个则以身相挡,将尹清风隔开。   待尹清风风风火火赶至,场中二人被迫停身立住,持剑对着她,俱是不满,俱是狼狈不堪。她始知自己实在莽撞,给眼前两位添了不小的麻烦。   “对不住,对不住!”尹清风分别抬手致歉,清一清嗓子,道,“孙小六儿你下去,我来跟他比划比划。”   孙楚钰不动。   张玘皱眉道:“对阵比剑,岂能中途换人?”   尹清风道:“与你立约的人是我,我想亲自同你争个高低,不能吗?打赢了我,你要的东西一样双手奉上,如何?”   与孙楚钰一战,张玘深知清风寨的确藏龙卧虎,照方才那种打法,他并无把握胜过对方,最起码短时间内赢不了。但尹清风不同,他自是不信她的剑法比得上那位白衣青年,更何况她小小年纪,且是女流之辈,武功能好到哪里去?虽然胜之不武,但账册要紧。思及此,张玘行持剑礼道:“客随主便。”   孙楚钰却依然不动。   尹清风道:“孙小六儿,既然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不如把大当家的位子让给你坐?”   岂料孙楚钰分外硬气道:“你拿这个威胁我没用,不打败他,我决不离开。”   “说说,为什么?”尹清风以手掏耳,颇漫不经心。   孙楚钰道:“我看他一身黑,不顺眼。”   尹清风道:“我看你满头黑发也不顺眼,要不给你剃个光头?”   “哼!”孙楚钰傲慢地瞥张玘一眼,走了。   张玘不由笑笑:这一眼与初见时如出一辙啊。此人对自己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   尹清风也笑:“什么事儿这么开心?说出来让我也乐一乐。”   张玘道:“无事,不知尹大当家打算怎么个比法?”   “你还用剑,我用这个。”尹清风自身后抽出一把小巧的弯刀,长仅一尺,窄刃。   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的兵器让张玘笑道:“一寸长才一寸强,尹大当家不妨另外换个称手的利刃。”   尹清风反道:“一寸短一寸险,公子当心了。不过我今儿穿的是长裙,多有不便,适当时候公子也该让让我才好。”   她轻笑冲他眨一下眼睛,看对方些微失神,笑得愈发甜。   张玘注意到她这身衣裳穿得甚合适,不大不小,不肥不瘦,娇俏可人,粉装冲淡英气。   二人交上手。显而易见,尹清风并非张玘的对手,但她仗着自己身轻如燕,灵活机警,每每与张玘近身相缠,上下翻飞,左右游走,迫使张玘的长剑几乎无用武之地。巾帼对须眉,大战数十回合,丝毫不落下风。很快,张玘便明白她口中的“适当时候”是何时候。只见好巧不巧,尹清风不慎一脚踩在自己裙摆上,身子不受控向前倾,却是不要命地往张玘挥出去的剑上扑。张玘猛然吓出一身冷汗,立时变招,剑走虚空,也因此胸前门户大开,被尹清风抓住时机,将手中弯刀直逼其胸口处。   比武完毕。   “你输了。”尹清风含笑道,无辜的眼神难掩狡黠。   张玘近观她良久,恨道:“尹大当家好心计!”一甩手,剑竟入地三分,剑身兀自晃个不停。   清风寨众兄弟惊之,尹清风倒不在意,命人请上二当家百事通,再送来笔墨。她开口问道:“二叔,婚书可准备妥了?”   百事通点头,呈上已写就的红纸墨书。   尹清风转向张玘:“愿赌服输,请在婚书上签下尊姓大名。”   两名小喽啰展开婚书置于张玘眼前,另一名小喽啰双手端笔墨送于张玘手旁。张玘迅速过目那名不正言不顺的婚书,其上所写“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缔结良缘,订成佳偶”、“白头之约,红叶之盟”……简直可笑。但小不忍则乱大谋,为顾全大局,他只能暂时应下,日后再图良策。   “尹大当家先前所言可还作数?”   “当然。”   张玘挥笔在婚书上签下自己的字。   尹清风一看,喜道:“原来你叫张伏野,名儿取得好听,字写得也好看。”   张玘漠然道:“过奖,请问在下要的东西呢?”   尹清风道:“二叔,把朱胖子的账簿给他。”   百事通奇道:“你究竟同他做了什么约定?”   “哎呀你别管嘛,给他就是。”   虽听尹清风如此讲,百事通仍不放心,质问张玘道:“阁下是何人物?拿此账簿作甚?”   张玘道:“惩治贪官。”   “张公子是官府中人?”百事通再次追问。   “非也。”   “那么,是太子或三皇子的人?”   张玘眼中的杀意一闪而逝。   百事通双目如电,步步紧逼。   被晾在一旁的尹清风顿觉气氛不妙,忙打圆场:“二叔,你管他什么太子、三皇子,伏野他签了婚书,就是咱清风寨的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快快把账簿交给他罢。”   百事通盯着张玘,缓缓道:“若为婚约,仅有婚书一项怕是美中不足,还差一样定情信物,万望张公子莫要吝啬。”   张玘身无长物,伸手取下颈上的玉牌,道:“这是我自小戴到大的护身符,勉强做个信物。”   尹清风满心欢喜地接了,拿在手中反复翻看。瞧这玉牌还是独一无二打造的,正面二字“伏野”,背面二字“平安”,尾端刻画祥云,首端雕个麒麟面,上头穿了小孔系一条红绳。尹清风将红绳挂在自己脖子上,贴身放好玉牌。   张玘看在眼里,目光闪烁,心思难定。   百事通与尹清风耳语道:“你向来忌讳与皇室有所牵扯,若他当真参与皇位的党派之争,你还选他?”   尹清风笑道:“将来他留在清风寨,自然会远离那些个是非。”   百事通道:“我怕你被他利用,这人一走便不再回来。”   “我信他是守诺之人。”尹清风想了想,又道,“假如我看走了眼,他不回来,我也不稀罕他回来。”   百事通叹息。   尹清风笑他:“二叔你怎么变得婆婆妈妈的?”   她扯一扯他的衣袖,如同儿时:“行啦,我带他去你房里拿账簿,时辰不早了,你叫兄弟们散了罢。”   张玘与尹清风离开时,丁老虎带头起哄道:“今夜大当家穿这么漂亮,不先拜个堂再入洞房吗?哈哈哈哈……”   “就是!兄弟们可还等着喝喜酒呢!”   “哈哈哈哈哈哈……”一连串的大笑。   “管二当家要酒去,今儿高兴,都敞开了喝!”尹清风疾声回应,头也不回地拉张玘去了。   账册一旦得手,张玘便不肯多做停留,欲连夜下山。   尹清风道:“我不勉强,你只要记得办完事,回清风寨娶我就好。”   张玘竟不知如何作答。   尹清风毫不介意道:“我这里有些消息,兴许对你有用。朱胖子背后的人很可能是冀州府知府冯装穷,他的心腹刘管家有个私生子,被冯装穷偷着藏在南大街春兴胡同,小名儿叫虎子。”   张玘十分疑惑:“你如何知道这些?”   尹清风笑道:“我自有我的路子。你走罢,不论你走去哪里,我想知道的时候,必定能知道。” ☆、冯府   传说,冀州府是天上财神爷手中的聚宝盆坠落人间,幻化而成。此地什么值钱产什么,寸土寸金,便连茅坑里的石头也可能价值不菲。随便一家店门前的招牌掉下来,砸中五人,其中四位必是富家翁,另一位则是富家婆。   距冀州府知府衙门最近的平安客栈,不占天时,不占人和,偏占个地利,于是客似云来,夜夜人满为患。这日,客栈跑堂的小贾迎进店里一名与众不同的客人。道是与众不同,非指他多富多贵。小贾生在冀州府,长在冀州府,见得最多的就是有钱人。但这位客人不仅有钱,而且好看,好看到令人嫉妒。同样身为男人,小贾想若自己生得他如此相貌,还不早早娶了知府大老爷的千金,从此平步青云。   小贾垂涎招呼道:“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哪?”   美男客人出手便是一大锭银子,道:“开一间二楼临街的客房,再送些酒菜上去。”   “好咧,请随小的来。”小贾走在前面引路。   进入二楼房间,张玘打开窗,观望坐北朝南的知府衙门。据说,勤勉的冯庄琼冯知府今日不开堂,想必朱夫人已抵达冀州府。而齐天明既不在客栈里等自己,难道是随朱夫人一道进了府衙内院?   简单用过饭食,有人敲门,口中称:“客官,齐老爷找您。”闻言,张玘打开房门,方见来人并非齐天明,而是一名陌生的中年执事。   那执事恭敬施礼道:“伏野先生,齐天明齐老爷现在知府府上作客,知府冯大人特打发小人来,请您过府一叙。”   伏野……先生?这齐天明八成是在知府面前,将自己介绍成某位名士了。张玘客气道:“请稍等,容我收拾一番。”他闭门更衣,从容换上儒巾襕衫皂皮靴,取一把折扇在手,风流俊雅,气度飘逸,施施然随冯府执事下楼,出门。   跑堂小贾眼巴巴瞅着那美男客人坐上冯知府家的轿子,不由痛心疾首:我的冯小姐呦,怕是保不住了……   入府入厅堂,面见冯知府之前,齐天明悄悄拉张玘至一旁咬耳朵:“这个冯大人喜好舞文弄墨,我便说你是隐世的书画大家,可别露馅了。”   张玘摇扇道:“万幸他不喜音律。”   “什么意思?”齐天明莫名其妙。   张玘答:“我对音律一窍不通。”   “嗬,我还以为你无所不能。”   “比不得你信口开河。”张玘讽道。   齐天明叫屈:“我不也是为了把你弄进来麽?”   张玘一挑眉:“‘弄’进来?”   “不不不,是请进来。”齐天明胁肩谄笑,放开嗓音躬身相邀,“伏野先生请——”   冀州府知府冯庄琼,字丰益,于官场上摸爬滚打十数载,方成就今日之地位。在旁人眼中,冯大人清正廉明,节俭度日,严于律己,无任何不良嗜好。升任富地冀州府以来,冯大人更是谨言慎行,对外公开的心头爱,唯二者而已:一是掌上明珠冯小姐,二是收集名人字画,奈何囊中羞涩,不得已只能购入一些不甚值钱的临摹本,聊以自娱。   买不起真品的冯大人一见伏野先生,当真如故,连道三声“相见恨晚,相见恨晚,相见恨晚”。两人畅谈古今文人墨宝,自王羲之的《兰亭序》到颜真卿的《多宝塔》,自欧阳询的“三十六法”到柳公权的“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自上人怀素的狂草到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等等;自顾恺之的“以形写神”“迁想妙得”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自王摩诘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到董思白的书画双绝,自六如居士的《四美图》到八大山人的《岁寒三友图》等等,等等……   茶喝三道,冯大人却被自家女儿打发来的丫鬟请去,将张玘与齐天明晾在厅中。   齐天明道:“这算哪门子事儿?”   张玘稳坐如山,闭目养神。   齐天明又道:“你说,冯小姐偏偏在这个时候把冯大人叫走,能有什么要紧事儿?”   张玘镇定答:“事关你我。”   “不能罢,咱俩连冯小姐的面儿都没见过。”齐天明自是不信。   “她已见过我们。”张玘笃定。   齐天明认为他故弄玄虚。   张玘反问:“方才谈及松雪道人赵孟頫时,屏风后露出半只绣花鞋,你不曾留意?”   齐天明左思右想,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咱们对面摆了一扇莫名其妙的屏风,我当是冯大人品味奇特呢。那屏风后的人影若隐若现,我还以为是画在屏风上的。”   张玘推测:“想来这冯小姐喜欢松雪道人,动情之下才露出半只金莲来。”   齐天明笑:“我看未必。”   “齐兄有何高见?”   齐天明笑得更欢:“高见谈不上,只不过见的多了,小弟有经验。原本我正愁,朱夫人留我在这儿小住几天,你怎么办?如今看来,我是想多喽。伏野先生恁般抢手,恁般吃香,早晚这饭会有的,客房也会有的。”   “那最好不过。”张玘重新闭目养神。   果然,如齐天明所言,冯知府不仅设宴款待张玘,并盛情邀其暂留府中作客。张玘无道理不从,打发人去平安客栈退房,并将一应物品搬至冯府。   入夜时分,齐天明留在张玘房中,仔细研究自清风寨处得来的账册。他道:“这账不假,但至多能定朱胖子的行贿之罪。况且朱胖子一死,死无对证,这账上也未写明收受他贿赂的是什么人,几乎形同废纸。”   张玘沉思道:“如果在冯装穷府上找出相应的账册,或他与朱成的来往密函之类,事情会好办许多。”   齐天明问:“你几时出手?”   “过了子时。”   齐天明道:“也对,那时候人睡得最死,守卫也懈怠。你打算从哪儿入手?”   “书房和卧室最有可能,今晚先搜书房,明日再另寻时机查卧室。”   齐天明提议道:“你顺道查看一下他们家的库房之地,我不信一个堂堂知府竟穷到如斯地步。”   张玘嗤道:“他分明是装穷。你以为这府中各处挂出的名人字画皆是赝品?非也,那不过是在装裱之际耍的小把戏,将作者的落款、印章等一并掩去了而已。实际上,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的真迹。再有,莫小看餐桌上那一道道素食,从选材到烹饪,工序繁杂,无不精细,不知耗损了多少人力物力,嚯,吃得比我们家还讲究。”   齐天明愕然:“乖乖,我说这素菜怎么也那么可口,好吃得咬掉舌头。”   张玘接着道:“酒却是极普通的黄酒,正如他明面儿看上去衣饰简朴,然则脚下的靴子出卖了他,是织锦的。”   “深藏不露。”齐天明一言以蔽之。   “所以……”张玘总结道,“如冯知府这般将表面功夫做到极致的人,断不会在库房等地摆放什么值钱的物件儿。除非……”   “密室!”齐天明点破。   张玘道:“你无需思虑这些,只管将账册收好,另外再同冯府的刘管家打好关系。”   齐天明不解:“做什么?”   “随你,切忌打草惊蛇,日后我自有用处。”   子时一过,乔装打扮的张玘潜入冯知府书房,在一幅画卷之后的墙上暗格中取出一物,借月色看像是一本账册。他当机立断暂停搜索,怀揣此账册返回房中,交予齐天明核查。   经两两比照,齐天明道:“这本账册记录的是近两月以来的进账,其中某些条目恰好同朱胖子的那本对得上。看来这是冯大人贪污受贿的证据,除去朱胖子的,他还收了别的什么银子,且数额巨大。”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玘喜道,“明日你照着这个做一本假账,来个偷梁换柱,以免被冯装穷即刻发现此物遗失,怀疑到我二人身上。”   齐天明道:“做账对我而言,小菜一碟,你先把这本账册放回原位,待明儿天黑前我将假账做出来,你再偷梁换柱。”   二人依计而行。次日冯知府公事缠身,请张玘与齐天明自便。午前齐天明找刘管家闲聊以打发时间,午后开始做账。张玘欲出门,却被冯知府的宝贝千金困在后花园中。   戏文里唱道: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被荼毒至深的冯小姐亦打算仿效一回。她母亲连怀三子才生下她一个女儿,视为心头肉,眼中珠。她父亲老来得女,欢喜不已,对其疼爱有加,宁穷自己决不苦闺女。这冯小姐自小生得白白胖胖,长大后养成一位肤如凝脂的杨贵妃。   冯小姐羞答答道:“奴家听闻伏野先生画工一流,今日斗胆想请先生为奴家作一幅画像,不知先生何意?”   张玘婉拒:“小姐谬赞,在下不敢当。”   冯小姐道:“先生不必过谦,我爹爹甚为推崇您,想必他老人家也十分愿意一睹先生的大作。先生为奴家作画,奴家再拿给爹爹一同观赏,两全其美。”   胖美人冯小姐左一个爹爹右一个爹爹,誓欲以爹压死人。无奈见推辞不过,张玘从善如流道:“如此也好。”   乐得冯小姐胸口两坨肉抖三抖,忙命人布景、安置画案,备最好的笔墨纸砚伺候。   丹桂飘香,秋菊正盛,假山流水,相得益彰。花叶簇拥中,冯小姐侧坐花篮椅,回眸浅笑。张玘提笔三思,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副面孔——痴的,憨的,狡黠的,开怀大笑的,翻白眼儿的……他不禁摇头一笑。   见此笑,冯小姐心旌摇曳,开口问道:“先生笑什么?”   张玘敛容皱眉道:“哀哉!这笔并非我常用的那种,使起来分外不称手。”   冯小姐立起身道:“我马上叫人去换。”   “不劳小姐。”张玘道,“还是由在下亲自走一趟,上街买几支中意的笔回来,做足准备,才好描画出小姐最美的姿容。”   闻言,冯小姐羞红了脸,粉面娇嫩,讷讷不成言:“那,那……那我叫阿福跟着你,给你指路。”   张玘颔首:“甚好,多谢小姐善解人意。”   冯小姐“哎呀”一声娇嗔,双手颜面,低头跑出园子。几名随身丫鬟紧随其后追上去,那动静倒不如冯小姐一个人的大。   小厮阿福领张玘在文房四宝一条街上转来转去,张玘特意选了家最热闹的店,入内点几支不同大小的狼毫笔与羊毫笔,给阿福一锭银子,打发他去排队等店里伙计包货、结账。阿福一转身,张玘的翩翩衣角消失在店外街角。   在确定无人跟踪后,张玘只身前往南大街春兴胡同,经过一番查探,始摸清居住在胡同里的各户人家的底细,均是寻常百姓。刘管家的私生子虎子,今年十岁,住在第三户人家,与其一同生活的仅有一名老妇,名义上是他相依为命的祖母,实则是冯庄琼的人。他祖孙二人所居的独门独院,三间瓦房,平日里少有访客登门,亦无亲朋好友往来,极为宽敞清静。张玘伏身在房顶向下探望,计上心头。 ☆、动手   回到冯府,已近掌灯时分。冯小姐见张玘安然归来,也无二话,只当他是迷途晚归,改约明日作画。张玘应下。   用完饭,张玘、齐天明与冯知府小酌三杯,方才回房。齐天明将做好的假账册交与张玘,并道:“今日我发现一个秘密,冯大人那本账册上的字儿同刘管家的笔迹一模一样。”   张玘不以为意道:“刘管家是冯装穷的心腹,帮他做账也在情理之中。”   齐天明却反问:“你如何确定刘管家就是冯大人的心腹?”   张玘不答转而问他:“你与刘管家接触后,感觉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挺好的。”齐天明斟酌用词,“待人谦逊有礼,话不多,但句句真诚,当真不像干坏事儿的。如果说他是冯大人的心腹,帮着做受贿的账目,为虎作伥,我不太信。”   “也许他迫不得已。”   “像!”齐天明重重一点头,沉吟半晌,接着道,“看上去他心思很重,似有什么解不开的忧愁,问他也不承认,只称自己昨晚没睡好,精神欠佳。不过我听那些下人嚼舌根儿,说刘管家年轻的时候风流成性,和一个富家小姐好过,还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后来那小姐和她肚子里未出世的孩子都死了,刘管家又自责又难过,也因此一直未婚娶。想想挺可怜的,难怪他过得不快活。”   谈话间,张玘已展开信纸奋笔疾书,他头也不抬道:“种其因得其果,何来可怜之说?纵观此事,依我看,最无辜最可怜的唯有那个孩子。”   “是啊,若那孩子生下来,活在世上,没名没分的,顶个私生子的称号,只怕也活得异常辛苦。”   “这个问题便交由他亲生父亲来忧思罢。”张玘写完信,折好,放入信封,递与齐天明,“明儿一早你跑一趟指挥使司,将此信亲手交到陈泽灵陈指挥使手上,听他安排。”   齐天明莫名紧张道:“什么意思?出大事儿了?连指挥使都出动了,这是要打仗啊?”   “不过借指挥使司精兵一用,协助我们办案。”张玘自怀中取出一支令牌,解释道,“你拿这个给陈泽灵看,他会信你。”   齐天明小心翼翼接过令牌,咽下一口口水,方缓缓开口:“这不会是老爷子的罢?倘若给他知晓了,他能轻饶你吗?”   张玘镇定道:“我所做之事乃是为民除害,他的令牌不算白用。放心,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齐天明松一口气。   “至多打上二十军棍。”   “啪——”齐天明手中的令牌摔在地上。   张玘道:“挨打的只会是我,你怕什么?快快捡起来,回你房里去,今夜我还要再闯书房换账册。”   翌日清晨,齐天明随身携带两本来之不易的账册,并一封密函、一支沉重的令牌,脚步匆匆赶去指挥使司。而张玘坐镇冯府,以防生变,顺便为知府千金冯小姐作画。   容光焕发的冯小姐特意换了新装、新的胭脂水粉、新的头饰,期待使伏野先生眼前一亮,从此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但伏野先生伏案挥笔,专注于纸上画作,丝毫不曾将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多一刻。她不禁扭捏问道:“先生,你给人家画像,都不看人家的吗?”   “小姐莫动,若姿势错了,画出来的味道便失之千里。”张玘未抬头,继续道,“眼中有物,不及心中有景,心中有景,下笔才传神。”   冯小姐羞涩一笑:先生的意思是,他心中有我?她欲多问一句,却听张玘道画已完成。冯小姐立即起身,正打算向其狂奔而去。   “且慢!”张玘竖掌制止。   冯小姐不明所以地望住他。   张玘笑道:“小姐莫急,慢慢来。”   冯小姐羞愧地埋首踩着小步,一晃三摇地走向画案,停在张玘身旁。她仔细端详画中女子,疑惑道:“先生,这是奴家吗?似乎……眉毛长了些,眼睛大了些,神色中多了一些英气……”   “既然小姐觉得不好看,不如毁了重做。”张玘作势欲撕毁画纸。   “不要不要!”冯小姐连忙出声,“好看,只要是先生画的都好看,奴家都喜欢。”   张玘笑得高深。   冯小姐打发下人去将画装裱,趁四下清静,她壮起胆子问道:“先生,先生……可成亲了?”   “未曾成亲。”   冯小姐一听这话,喜不自胜,胸前两坨肉几欲飞出来。   转而张玘又道:“不过已有婚约在身。”   “啊?!”冯小姐直如霜打的茄子,急速蔫儿下去,失魂落魄步出花园。   事不宜迟,张玘则回房,换一身轻装,悄声跃上冯府最高处房顶。果不其然,他望见冯知府下了堂,径直赶往冯小姐居住的院子,料想少不了一番苦口婆心的劝慰。他矮身跟上去,隐身在冯小姐闺房外等候。少时,冯知府自内外出,随从迎上前禀告。   张玘听得那随从道:“指挥使司的陈大人一早派手下将刘管家请了去,说是有个逃兵的案子与刘管家有关,那逃兵声称是刘管家的远房亲戚,非等见了刘管家才开口。”   冯庄琼道:“又是一个借机攀关系讨人情的,刘管家可回来了?”   随从道:“至今未归。”   “打发人把他找回来,别什么烂摊子都往自个儿身上揽。”   “小的遵命。”随从跑去传令。   张玘跟踪冯庄琼离开冯小姐的院子。   途中,冯庄琼拦下一名丫鬟,问道:“伏野先生呢?”   丫鬟行礼:“回老爷,伏野先生现在自己房里。”   “那个叫齐天明的呢?”   “回老爷,奴婢不知道,好像很早就出门了,一直没见回来。”   冯庄琼目光一闪,又道:“他是在管家之前离府的?”   丫鬟点头称是。   冯庄琼但觉不妙,疾步向书房走去。   见状,张玘先行几步抵达书房之顶,然而此房顶实属加固铺成,即使掀开其上瓦片,也望不穿底下室内的情形。张玘心道:如此缜密,看来书房中不止一道暗格、一本账册那么简单,加之冯装穷进去的时辰不短,必定另有玄机。   在张玘的监视下,冯庄琼一出书房的门,立即招来随从耳语。只见随从频频点头,神情逐渐变得凶狠。待主子一声令下,那随从火速召集人手直奔客房。张玘远远俯视,目测那群挟枪带棒之徒去的方向,不禁心生疑窦:这是要捉拿自己的意思?难不成假账册已被识破?   当是时,派出去寻刘管家的下人回禀:指挥使陈大人道,纯属误会,案子与刘管家丝毫不相干,早将人送走了。   事情暴露无遗,张玘放弃三探书房的打算,飞身离去,欲通知指挥使陈泽灵尽快带兵赶至,并包围冯府。恰巧在半路遭遇行进中的陈泽灵,张玘断定,以此人兼其手下兵士的行速,冯庄琼必逃脱不了。于是他转个弯儿,也不露面打声招呼,便朝南大街春兴胡同悠哉而去。   独门独院,三间瓦房,看守虎子的老妇已被陈泽灵的人扣押在堂屋,东屋里刘管家正忙着与虎子父子相认,一个涕泪纵流,一个则呆头呆脑。屋外的院子,大枣树下,齐天明闭目躺在摇椅上摇啊摇,嘴里哼着小曲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   翻墙而入的张玘,默然在摇椅上踹一脚,其上齐天明被弹了出去,摔个狗啃泥。齐天明自地上爬起,揉揉胳膊揉揉腿,脱口而出:“你有……”但观他双唇抿紧,已然形成“病”字的嘴型,却在面前人的犀利眼神扫来时,双颊一松,嘴角上扬,谄笑道:“伏野,你来了。”   张玘点头:“事情办得如何?”   “搞定了!刘管家一见虎子,什么都招了,果然是冯庄琼以虎子的性命相要挟,他才被迫为其卖命。那个冯庄琼雇来的老婆子也招了,就是帮忙看孩子,没干什么坏事儿。”齐天明说着递给张玘两份供状。   张玘接过,粗略看完,道:“刘管家交代冯装穷还藏有许多账册,他却不知道藏于何处。”   “对,每次刘管家做完账,直接交给冯庄琼。账册和收上来的金银珠宝,全部由冯一人处理,从不过旁人的手。”齐天明补充道。   “大概在书房的密室。”张玘将两份供状收进自己怀里,道,“你且留下来,一定把人看住了。我速回京城汇报,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向上头申请查封冯府,追缴赃物,将冯装穷问罪。”   齐天明双手奉上先前的两本账册,商量道:“这儿有指挥使陈大人的手下看着,料想不会出什么纰漏。要不,我跟你一道回京?”   “骑马?”张玘一挑眉。   “那算了,我这身板儿经不起折腾。”齐天明道,“对了伏野,你好像从来没提过,你是怎么从清风寨拿到朱胖子的账册的,那地方可比冯府的书房难闯多了。”   张玘不悦:“你问这个作甚?”   “好奇呗。”   “顾好你自己即可。”张玘收了账册,头也不回大步迈出院子。其身后的齐天明忍不住偷笑:看他这副不如意的模样,想必在清风寨没讨到什么好处,保不齐还在尹大当家手底下吃了亏。难不成果真牺牲了自己的色相,才换得账册,哈哈哈哈…… ☆、说媒   清风寨地处山上,却不致消息闭塞,绝大多数情况下归功于八当家包明义,人送外号“包打听”。“包打听”,顾名思义,最擅长打听消息,一会看人,二会套话,三会来事儿,几杯烧酒下肚便称兄道弟哥俩儿好,四会轻功,但体力差,飞一会儿便飞不动了。只因八当家身子重,虚胖,再加上光头、个儿矮、圆滚滚,活像个剃了毛的冬瓜。不过他天生一副笑模样,成日乐呵呵的,是个分外讨喜的“冬瓜”。   此刻,包打听坐在议事堂尾端交椅上,向大当家尹清风回话。他道:“张伏野离开冀州府,往清风寨相反的方向去了,八成是上京城了。”   二当家百事通问道:“那冀州府知府冯装穷呢?”   “冯府给那个指挥使陈泽灵带兵围个水泄不通,不准任何人出入,冯装穷也被困在里头。”包打听道。   一时间,议事堂内,二当家、四当家、五当家并八当家都看向首座尹清风,坐等她发话。   尹清风歪在清风寨第一把交椅上,换个舒服的姿势,慢悠悠开口道:“围府算什么?抓住人才算数。那知府官儿多大啊,我夫君轻易动不了他,去京城搬救兵也在情理之中。你们都看着我做什么?没事儿就散了,忙你们的去罢。”   百事通道:“既然大当家不死心,我们不妨再多等几日。”   尹清风一听,大眼珠子一转,道:“合着你们专盯我一人的终身大事,没劲。咱寨子里至今尚未成婚的大有人在,比如……二叔?”   百事通捻须道:“我注定命中无妻无子,何必多此一举?”   “七姑和小九叔?”   百事通道:“大当家说过,他二人本是一对儿。”   “那不还没成亲呢。”尹清风提议道,“要不咱们把婚事给他俩办了?”   包打听却道:“你七姑倒乐意,不过你小九叔无论如何是不会同意的。”   尹清风嘀咕:“小九叔真别扭。”   五当家周沧道:“他就那个性子,死心眼儿。依老五看,四当家年纪不小了,也该成个家。你爹去得早,我们来给你张罗。”   周沧嗓门儿大,他一出声,无人可忽视。坐他对面的四当家杨成林更是听得清清楚楚,因事关己身,才简明扼要道:“我不急。”   “我急!”尹清风忙接话,难得冒出一个新的出头鸟,她坚决抓住不放。只见她端正坐姿,清一清嗓子,道:“按年岁大小,杨小四二十好几了,先轮到他成亲。然后是三姐和孙小六儿,他们俩同岁,成家的事儿可以同时进行。最后才到我,因为我年纪最小,所以排最后。为了咱清风寨的子孙香火,世代繁荣,大家都尽快行动起来,这是命令!”   百事通道:“大当家所言不差。但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那个叫张伏野的小子食言,即便冯装穷下了大牢,他也不回清风寨完婚,到那时大当家莫要心软,让他以为咱清风寨好欺负。”   周沧应声道:“不能,绝对不能便宜那混小子!”   尹清风扶额叹息:果然二叔不好糊弄,转一圈儿又绕回自己身上。她只得拿出气势来:“诸位放心,如果真是那样,我尹清风饶不了他!”   过了几日,五当家周沧相应大当家号召,自山下劫来一名年轻女子。经尹清风一番亲切友好的交流,此女和盘道来,家中另有一老母一年幼的小弟,老母病重,乡野老郎中开了方子,叮嘱她上县城药铺抓药。好端端的她正骑着毛驴赶路,也不知为什么就被人掳上了山。那人扛起她一路飞奔,跑得奇快,害她吐个七荤八素,家里唯一值钱的毛驴也丢了。   尹清风哄道:“你别哭,毛驴的钱我会赔给你,你母亲的药我也派人下山去抓了。姑娘,今日请你来,是想问问你成亲了没?定亲了没?”   那姑娘哭着摇头。   尹清风道:“可不正巧,我们这儿四当家也没娶妻呢,他人不错,与你也般配,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那姑娘拼命摇头,哭得愈发厉害。   尹清风又道:“你别急着推辞,先见一见本人,真的不错。”   她使个眼色,丁老虎麻溜儿地请来四当家。   杨成林一看此情形,掉头即走。尹清风眼疾手快拦住他,劝道:“我亲爱的杨小四,你看这姑娘模样清秀,身材苗条,哭起来梨花带雨,楚楚动人,我见犹怜,你不考虑一下?难得的是她孝顺,家里还有个弟弟,说明她懂得照顾人,配你多好。你真的应该考虑一下。”   “不好。”杨成林道。   “你说说哪儿不好?”   “烦人。”   “你等等。”尹清风先稳住杨成林,转而对女方道,“姑娘,莫哭莫哭,你先看看自己中不中意他。”   那姑娘抬头,悄悄看一眼杨成林,“哇”一声哭得更凶。   完了,没看上。尹清风不禁头疼,放走杨成林,改叫丁老虎去请孙楚钰。   孙楚钰一进议事堂大门,皱眉问道:“什么事儿?”   尹清风向他招手:“好事儿,快过来。”   待孙楚钰走近,那姑娘居然不哭了,埋头小声道:“如果是他,我愿意。”   尹清风一听,拍掌笑道:“太好啦,孙小六儿,她愿意嫁你。”   “你问过我的意思吗?”孙楚钰的脸色很难看。   “你的意思呢?”   “不愿意。”   尹清风问:“为什么?”   孙楚钰的目光如杀人一般,声音冷得吓人:“等她在我的剑下走过三招,再来同我谈婚论嫁。”   尹清风看向那姑娘:“其实也不难,不如我教……”却看那姑娘一副受惊吓快断气的模样,心道:还是算了罢。   走了孙楚钰,又来了华珍珍。尹清风被这姑娘的哭声吵得头都大了,以为自己讲话不好使,特请来华三姑娘做说客。   华珍珍往她爹的第三把交椅上一坐,慢条斯理道:“她看上哪个了?”   “孙小六儿。”   “她配小六儿?”华珍珍摇头扁嘴。   尹清风深以为是地点头,道:“所以你好好劝一劝她,让她从了杨小四。”   华珍珍反问:“四当家相中她了?”   尹清风含糊道:“差不离。”她打得一手好牌,只要这姑娘不哭就不会烦人,杨小四应该再也无话可说。   “那敢情好。”华珍珍一边欣赏自己的手指甲,一边娓娓道来,“姑娘你且听我说,我们四当家正当年,长得壮,力气大,手头准……”   尹清风频频点头,以强调此言的真实性。   “他一箭射过去,能在人脑袋上穿个洞,却一滴血也不流出来。他话少,一天不超过十句,清静,省心。整个清风寨属他身子骨最结实,所以我专找他一人试药,既药不死,也药不残废,服下解药后照样生龙活虎。将来你们的孩子也一定健康,身强体壮,也可以拿来给我试药……”   华珍珍话未说完,那姑娘哭是不哭了,却开始寻死觅活:“让我死让我死,我不想活了……”   尹清风费力抱住她,交给丁老虎,不耐烦道:“送下山,赶紧送下山去,通令各处,别再往寨子里招女人了!”   “招男人可还行?”华珍珍道。   尹清风笑问:“三姐有这个打算?”   “大当家看着办呗。”   尹清风凑近道:“你觉得杨小四怎么样?”   “不怎么样。”   “孙小六儿呢?”   “不错。”   尹清风笑着眨一眨眼睛:“三姐,我撮合你和孙小六儿,如何?”   华珍珍随意道:“你试试看。”   “包在我身上!”尹清风拍胸脯。   “这样罢。”华珍珍主动给出建议,“晚饭时候,趁大家伙儿都在,你先问一问小六儿的意思。”   “也好,省得他再怪我自作主张。”尹清风浑不觉,自己将被推上风口浪尖。   宽敞的饭堂,十数人聚在圆桌用饭,津津有味。   尹清风拣个空儿,道:“孙小六儿,如果让你在寨子里,挑一个人搭伙儿过日子,你选谁?”   “你!”   尹清风只当他同自己赌气,严肃道:“除了我。”   孙楚钰食不言。   尹清风循循善诱:“你看三姐……”   “不行!”三当家华病已和四当家杨成林异口同声。   尹清风错愕。   孙楚钰漠然。   华珍珍不动声色,吃喝如常。   华老三道:“我家珍珍还小,不急着嫁人。”   周沧老实道:“三哥,珍珍都二十了。”   华老三瞪他一眼:“吃饭都堵不上你的嘴!”   尹清风忙打圆场:“三叔,我就问问,三姐不嫁人。最早等杨小四成亲后,才轮到三姐。”   杨成林道:“我不成亲。”   孙楚钰道:“还有我!”   两人将碗筷一放,双双出去了。   不一会儿,有个小喽啰冲进饭堂,惊慌道:“大当家不好了,四当家和六少在练武场打起来啦!”   从来只见四当家比箭,从来不闻四当家动武,真乃奇闻。   尹清风道:“我去看看。”   华珍珍道:“我同你一道。”   两人手拉手奔赴练武场。   场中一对男子赤手空拳,乱打乱踹,毫无章法可言。鼻青脸肿,着实难看。   边儿上瞧热闹的尹清风道:“三姐,你说他俩谁更厉害?”   华珍珍道:“四当家罢,他比小六儿壮。”   尹清风摇头:“未必,孙小六儿个子高,臂长腿长有优势。”   等杨成林和孙楚钰打累了,尹清风和华珍珍也看累了,各自回房歇息。翌日醒来,相安无事,但清风寨传宗接代之大计暂时搁浅。   半月后,包打听传回消息:张伏野在西南一带出现。   于是再起波澜。 ☆、太子   山下送别,尹清风将其余人等统统哄回寨子里,只留二当家百事通一人。   百事通道:“不久前西南蜀州神都府发生地震,房屋倒塌,伤亡惨重,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朝廷派下官员和粮食前往赈灾。倘若张伏野果真在蜀地活动,以他和官府的不寻常关系,想必也会加入赈灾队伍,在神都府或附近一带现身。”   尹清风点头:“我先上神都府找他。”   “虽然那里险情已过,但务必万事小心,多保重自己,快去快回。”百事通想了想,又道,“毕竟你是清风寨的大当家,你的命,是整个清风寨的。”   尹清风再点头:“二叔放心,我省得。”   “离神都府不远有一座缙山,当年林大当家落难时与那山头的山大王有些交情。我已提前打发人去送信儿,给他们些好处,算是为你安排了一处落脚点。你到神都府之后,先住在那里,必要时也可找他们帮忙,不少他们酬劳便是。”   尹清风三点头:“多谢二叔,还是二叔想得周到。”   “那你听二叔一声劝,休再执迷不悟。”百事通严肃道,“寻见张伏野,一退婚,二教训他一顿,斩断情缘,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尹清风道:“那万一,他愿意跟我回清风寨成亲呢?”   百事通恨铁不成钢:“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即使退一万步讲,他后悔了,欲再续前缘,但无论如何,你不可心慈手软,须得让他吃些苦头,长长记性!”   “我会看着办的。”尹清风企图蒙混过关。   百事通捻须道:“无妨,你下不去手,自有小六儿帮你。”   尹清风嗔道:“二叔你何必呢?我早说过了,这是我一人之事,我一人承担,一人处理,无需他人插手。你叫孙小六儿和我同去,我不依。”   “我亦说过,你是清风寨的大当家,你的事儿就是清风寨的事儿。谁都看得出来,你对张伏野那小子不一般,如果无人在你身边看着,你迟早毁在那小子手上。”   尹清风轻笑道:“哎呦,瞧您说的,我好歹是堂堂清风寨大当家,智勇双全,天下无敌,从来都是我让别人吃亏,哪有别人欺负我的时候?”   百事通不理会她的胡话,道:“小六儿在前方路口等你,此次神都府之行,他负责保护你的安全,没得商量。”   “那好罢。”尹清风认命道,“清风寨就交给二叔了,二叔也多保重身体。”她扯一扯他的衣袖,如同儿时,“我会想你的,二叔。”   百事通挥一挥手:“去罢,早去早回。”   尹清风出发,与孙楚钰会和,快马加鞭向西南神都府行进。绕过高山与河流,自秋高气爽、落叶金黄的北方,进入细雨绵绵、绿树蓊郁的西南。   每每歇脚时,尹清风总不停念道:“为何他不回清风寨娶我?究竟是为什么?”   “冯装穷早已被抄了家定了罪,他还在等什么?”   “难道他是想杀尽天下贪官后,才成亲吗?那怎么杀得完?这贪官不是愚公门前的太行、王屋两座大山,不是你挖啊挖,挖啊挖,就能移走的。他们更像是愚公的后代,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每当此时,孙楚钰便顺从她道:“你说得对,贪官是杀不完的。”   尹清风仿若未闻,接着自言自语:“他是嫌弃我的山贼出身,还是觉得我不够好?”   孙楚钰道:“不,你很好,错在他有眼无珠,配不上你。”   尹清风一攥拳,目放凶光,咬牙切齿:“敢嫌弃我是山贼,我便把你也变成山贼!敢嫌弃我不够好,我定打到你服为止!”   孙楚钰看着她,不再开口。   尹清风瞥他一眼,奇怪道:“你看我作甚?又不能填饱肚子,快吃饭,吃完还得赶路呢。”   甫踏上神都府的土地,景象惨不忍睹。“颓垣败壁遍荒村,千村能有几村存?”“几许伶仃泣路旁,身无归傍家无主。”落日黄昏,处处生死哀歌,叫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拄杖的老翁背孙行乞,孙楚钰在他手拿的破碗中放下一锭银子。尹清风却感伤道:“你给他钱有什么用?在这儿也买不到吃的喝的东西,快把身上的干粮和水都给他,你看他们又饿又渴……”   她哽咽不能语。   爷爷疼孙子,明明自己瘦得皮包骨,双腿蹒跚走不成道儿,还硬撑着将孙子负在背上,孱弱的身子向下弯得厉害,几乎与地面相平。一见食物,爷爷激动地放下孙子道:“谢谢你们哈,不用给到好多,会被龟儿子抢跑。”   孙楚钰向四周几位灾民分发干粮。尹清风则陪爷孙俩坐在路边,看他们吃饱喝足,看爷爷将两张大饼贴身放于小孙子的怀里,将孙楚钰给的那一锭银子塞进小孙子的裤腰带里。爷爷长话短说道,家里人都死在这场地震中,只剩他和孙子两个侥幸活下来,听人说神都府城外放粮,还有帐篷住,他准备带孙子去那里讨口饭吃。   尹清风问:“离得远吗?”   爷爷道:“远噻,可能要走上个两日两夜。”   尹清风气道:“官府为什么不来这儿放粮?不管你们吗?”   爷爷道:“你个女娃儿不晓得,当官儿的都怕死,越大的官儿越怕死。神都府恁个大城,就震了一哈哈,那里头最安全,最安逸,官老爷都在神都府放粮。我们这穷山沟沟啥子也没得,地震硬是凶喃,没得人敢来。”   爷爷背孙子离开之际,叮嘱尹清风切勿多做停留,尽早上路才是,说不准何时再震一次,性命堪忧。   赶在天黑前,尹清风、孙楚钰重新策马行路,夜深便依老翁所言,歇在空旷处。繁星、火堆、沉重的心情……尹清风道:“这世道如此不好混,做个寻常百姓便那么难,非得做官或做贼吗?”   孙楚钰却道:“在我眼中,只有强者与弱者之分。弱者,做官或做贼一样难;强者,做民也可霸道、凶悍,无人敢欺。”   尹清风笑道:“那不就成了刁民?唉,刁民不好当,不是谁想做就能做的。无权无势之人,你必须有本事,有气魄,关键时刻拉得下脸,狠得下心。唉,实在辛苦,倒不如做个自由自在的山贼。”   孙楚钰道:“做山贼,同样是强者,才可自由自在。”   “那照你所说,弱者没法儿活了。”   “想活的人,自然有法子活下去,便如日间那位爷爷,不论吃多少苦,受多少累,哪怕惨遭天灾人祸。起初不管怨没怨过,恨没恨过,到最后一样接受。”孙楚钰漠然道,“弱者,加诸他身上种种苦难,到最后皆是认命二字。”   尹清风频频翻白眼儿,翻了半晌才开口:“请问,孙小六儿,你是所谓的强者,还是弱者?”   “我不确定。”   尹清风既惊且疑。   孙楚钰看她一眼,缓缓道:“有一个人,在她面前,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称得上强者。”   “什么人竟如此厉害,叫我家小六儿都怕!二叔?七姑?三姐?杨小四?你爹,还是你娘?”尹清风几乎将清风寨里可能的人物挨个儿数一遍。   孙楚钰垂眼,长睫动人,光影下亦是绝色。他道:“统统不是。”   尹清风心一跳,吞吞吐吐道:“该不会是……”   孙楚钰迅速将视线锁住她,只见她低头捂脸,而后分开双手,自两手缝隙间露出眼睛和嘴巴,羞道:“不会是我夫君张伏野罢?”   闻听此言,孙楚钰脸色大变,竭力压制满腔怒火道:“时至今日,你还当他是你的夫君?”   尹清风道:“遇见他之前,我平生所愿,唯三样:一是守好清风寨,二是多帮衬清风寨周边百姓,三是嫁一个读书人。遇见他之后,我平生所愿,还是三样:一是守好清风寨,二是多帮衬清风寨周边百姓,这三嘛……嫁给张伏野,嘿嘿……”   “他不会娶你。”   尹清风继续开怀笑:“你说的,弱者才认命,在他面前,我,必,做,强,者!”   孙楚钰斩钉截铁道:“我亦然!”   “那大家一块儿做强者喽。”   缙山,山不在高,势亦不险,名则名在上山的路极难找,且山上小路奇多,四通八达,不识路者往往被困于其中,犹如鬼打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但尹清风不一般,她往山脚下一站,向山上抱拳道:“并肩子,冀州府清风寨大柜尹清风,远道而来,拜见缙山扛把子。”   立时便从那山上山下之树上树下蹿出几名小喽啰,几经盘道,方带尹清风与孙楚钰二人上山。   虽然被黑布蒙住双眼,但尹清风留了个心眼儿,一路上洒下三姑娘华珍珍特制的药粉做标记。那药粉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进入眼中可致暂时失明,取名“瞎眼药”,原是尹清风拿来防身用的。   见过缙山山大王刘充,尹清风方知他是地道的北方人,长相粗犷,络腮胡,脸上一道狰狞的伤疤,年头久远。刘充身材高大,在一众小喽啰的簇拥下仿若鹤立鸡群,着实打眼。当年他在北方杀了人,不得已流落南方,逃跑时的盘缠正是他的同乡,尹清风的义父,清风寨前任大当家林大冲所赠。刘充始终念这份恩情,因此才同意暂留尹清风二人住在山上。   刘充问道:“尹大当家,你身边这位是?”   孙楚钰淡漠道:“我是大当家的贴身护卫。”   尹清风笑着看他一眼,并未反驳。   刘充大笑赞道:“尹大当家好福气,身边的护卫如此俊俏,丝毫不比当朝太子差!”   尹清风只当他玩笑话,随口道:“刘叔见过太子?”   “岂止见过?来来来,先喝酒,喝高兴了,我带你开开眼!”   尹清风根本对太子毫无兴趣,但架不住喝高了的刘充盛情相邀,便随他钻入一方山洞看热闹。同行的另有孙楚钰,一名师爷。   山洞中阴暗潮湿,洞壁上仅插有一支火把照明,洞内巨石两端延伸出的铁链拴住一个男人。外头虽是青天白日,洞中却是极暗。那被锁的男人虽狼狈得不成样子,但尹清风还是一眼认出他来——张伏野!   尹清风向刘充确认道:“他是太子?”   刘充得意道:“正是,昨夜抓来的,我打算拿他换粮食。”   尹清风道:“刘叔,我可否同他说几句话?”   刘充大方点头。   尹清风走近张玘,蹲下身,拨开他眼前的几缕散发。张玘亦早早认出她来,眼睛先是一亮,倏地转暗,他自是十分清楚她的身份。   尹清风问:“你是太子?”   对方答:“是。”   难怪,不是官府中人,却非要管官府之事;不是太子或三皇子的人,因为他便贵为太子。以此看来,他倒未曾骗过她什么。只不过,尹清风笑问:“所以,张伏野是个假名字?”   “张伏野”不答。   尹清风却不必等他亲口承认,她心中已然有了答案。连黄口小儿都知,昭朝皇帝一家姓王,不姓张。   “所以,你签下婚书,只是为了将账册骗到手?”   “张伏野”依然不答。   “所以,你从未打算娶我?”尹清风心道:虽然我立下规矩,决不与皇室中人有所牵扯,但我也心知肚明,那高高在上的皇子殿下,更别说是太子殿下,岂会同一个女山贼成亲?   却见张玘攥紧了拳头,依然不发一言。   尹清风抿唇看他,道:“你,你,你好……”她话至一半,突然起身,向洞外走去。   不明所以的刘充带着师爷匆匆跟上去。孙楚钰离开前望张玘一眼,冰冷狠厉。   刘充好奇问尹清风:“尹大当家,你与太子是旧相识?”   “我一个山贼,怎么会认识太子?”尹清风道,“刘叔,你不妨同我讲一讲,这太子是如何惹上缙山扛把子的,你又是如何抓到他的。”   刘充回忆道:“这得从官府赈灾说起……” ☆、借粮   自冀州府回到京城,没多久,张玘一语成谶,被其父杖责二十军棍。然而未等他伤势恢复完全,紧接着又要跟随朝廷人马远赴神都府。   齐天明道:“伏野,你养好伤再去罢。”   张玘却摇头:“冯装穷是三皇子的人,此番太子动了冯,三皇子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他说服圣上降旨,委派太子亲往神都府赈灾,其中必有蹊跷。我实在放心不下,须随侍太子左右,时刻护他周全,尽一切可能为其排忧解难,才是上策。”   齐天明亦不放心张玘,遂道:“那我同你一道去。”   张玘笑道:“此行凶险万分,我顾得了太子,反顾不上你,你还是留在府内,老实做你的账房先生罢。再者,路途遥远,押运粮食的队伍为尽早抵达神都府,日夜兼程也是有可能的,你能否吃得消?据闻蜀地嗜辣,人人无辣不欢,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蜀地却是大厨难为无辣之炊,如此重的口味,你又是否受得住?”   齐天明的脸抽了抽,叹道:“乖乖,我绝对吃不下也受不住,你还是自己去罢。”   朝廷原计划筹备粮食十万石,大小帐篷五千顶,一齐发往灾区神都府。奈何国库空虚,太仓无余,户部费九牛二虎之力,也只筹得粮食三万石,帐篷一千顶。太子软硬兼施道:“无妨,短时间内全部完成,实属不易,既筹粮食、帐篷先行,余下的须尽快达成,否则唯整个户部是问!”   在太子的统领下,押运粮食、帐篷的军队浩浩荡荡上路,绵延数里。京郊十里开外之地,张玘暗中加入太子的侍卫之列,一路护送太子平安移驾神都府。   施粥放粮,摆开帐篷收容无家可归的灾民,一切进行得井井有序,十分顺利。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粮食一天天减少,帐篷也即将告罄,神都府城外的灾民却越聚越多。糟糕的是,后续粮食与帐篷迟迟不闻任何消息。   唯一随太子出行并常侍左右的幕僚陈严进言:“太子殿下,神都府民风彪悍,赈灾事宜一旦被迫中止,恐引起暴.乱,后果不堪设想。更甚者,若三皇子另备有后招,到时一齐发动,我们的处境将异常艰难。为今之计,不若如此……”   一方面,太子遣亲信回京,秘密联络朝中中立且耿直的重臣,既非太子一党,亦非三皇子一派,对此,陈严已列出详细的官员名单,只要这些人联合上书,启奏皇上向户部讨粮,即便讨不到粮食,日后皇上亦不能以赈灾不力为由而降罪太子。如果户部中埋有三皇子的暗线,那正好将三皇子一军,看他是放粮,还是放弃户部大权。   另一方面,神都府城外重新分配帐篷的使用,仅供老弱妇孺所居,青壮年男子,无病无疾者,可自行入城谋工,求取容身之所。各商家店铺,应尽其所能,提供机会,给予方便。   再一方面,眼下当务之急乃是筹粮,筹粮,筹粮!   陈严道:“殿下可向城中的富贾豪绅施压,逼他们献粮,以解燃眉之急。”   太子为难道:“只怕他们蓄意不肯。”   陈严笑道:“如此甚好,正中下怀,到那时只管将灾民的怨恨引至这些富人的身上,他们为求自保,想必不大出血是不行的。而我们亦能保一时太平,争取时日以待后续运粮大军。”   太子叹息不语。   陈严忙劝道:“殿下,此计虽卑鄙,但大局为重!”   太子转向张玘:“伏野,你怎么看?”   张玘行礼道:“回殿下,伏野不若陈兄足智多谋,一切但凭殿下定夺。”   太子道:“伏野过谦了。”   陈严附和:“是啊,伏野兄文才武略,智勇双全,陈某人自叹弗如。现有一事,非得伏野兄亲自出马不可。”   太子问何事。   陈严道:“回太子殿下,神都府城外有一座缙山,山上纠集一伙儿乌合之众,为首的名叫刘充,是个潜逃多年的杀人犯。这群人素日里打家劫舍,胡作非为,地震发生后更是趁乱哄抢粮食、物资,藏于山上独享。今次太子殿下为赈灾而来,本不应节外生枝,然而眼下粮食短缺,我们不妨另辟蹊径,向山贼借一回粮。”   太子反问:“何不将他们一举拿下?”   陈严道:“山上情势不明,若我们贸然出击,实难一举成功,反影响赈灾大计。太子殿下,凡事论个轻重缓急,是以筹粮为上。”   “好罢。”太子下令道,“你二人分头行事,陈严留于城内募粮,张玘上缙山一探虚实。”   “属下遵命!”   上山前,张玘向神都府百姓打听缙山的情况,得出的结论是:不识山路者上山,是嫌自己活太久,自寻死路。莫说寻那山贼的老巢,到时很可能连自己身在何方也一筹莫展,百无一能。张玘忽然心生慨叹:若山上住的是清风寨,领头的是尹大当家,只怕早已开仓放粮,救济百姓,或者只需他三言两语一番道理……然而,天下间只此冀州府清风寨一家。   时间紧,任务重,很快,张玘计上心头。   这夜,缙山脚下,一人赶一骡子路过。黑骡子驼了一袋大米,欢快地跑,跑啊跑,却被埋伏的山贼以武力强行扣下,连骡子带大米拉上山去。那黑骡子的主人在路边哭天抢地,叫道这是救命的粮食,不能抢,不能抢啊……反而被山贼一刀劈下去,凶狠骂道:“你给老子爬远点儿,小心老子砍你的脑壳儿!”吓得被抢的路人蹬蹬蹬顺路跑向神都府。   天擦亮,张玘率二十人,并几辆拉货的马车,悄悄靠近缙山。在他的指挥下,放哨的小喽啰们被三下五除二解决后,众手下兵分两路,一部分留守山下接应,另一部分则随张玘上山取粮。上山的人仔细搜寻遗落地面的米粒,压低身段,轻手轻脚,沿此痕迹摸进山贼的粮仓,出手利落放倒看守,而后训练有素地将其间全部存粮搬运下山,装上随行赶来的马车,迅速撤离。来去匆匆,神不知鬼不觉。   神都府内,张玘与陈严二人分别筹集到手的粮食,经合并盘点后,很快投入为灾民饱腹所用。另获悉,太子派出去的亲信不日即将抵达京城,相信后续粮帐的好消息已在酝酿中。而早在陈严的提议下,太子已将第一批运粮大军提前遣回京城,唯愿与后续粮军相遇,加速运粮行程,减少意外事故。看上去,事事井然有序,万无一失。但余一样,确难叫人心存侥幸。   陈严道:“山贼是一群亡命之徒,不好惹,为防他们发现粮食丢失,狗急跳墙,危及神都府与周边百姓,城内城外皆须加强戒备。或可出动指挥使司全部兵力,必要时实行围剿。离了山的山贼不堪一击,根本不是指挥使司的对手。然而,最重要的是保全百姓,不论是城外灾民,抑或城内居民,避免引起骚动,落人以口实。”   长久以来,太子对陈严是言听计从,张玘尽数看在眼里。此次亦不出张玘所料,太子照陈严所讲,即刻吩咐下去,几乎一字不差。但陈严千算万算也未曾算到,急了眼的山贼不仅会跳墙,咬人,更胆大包天,无所顾忌,丧心病狂的他们居然将矛头直指当朝太子殿下。   没办法,山贼原也是平头百姓。常言道,民以食为天。我被抢了吃的,便是被断了活路,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天王老子也决不放过! ☆、出卖   缙山上,当刘充发现粮食被盗,粮仓已空时,极为惊怒,立即招来师爷李宝实商议对策。这李宝实亦非蜀地人,当年刘充在逃命途中救下他,从此他便死心塌地跟随刘充走南闯北,哪怕最后流落至山林草莽,成为贼寇。李宝实读过几年私塾,肚子里有些学问,由此做了个山贼窝里的师爷。虽是山贼师爷,倒也确实有师爷的样子,长相白净,身形瘦弱,举止斯文,用丁老虎的话讲就是“弱得像只鸡”。此人表面看上去唯唯诺诺,其实是一位极有主意的“军师”。   凶神恶煞的山大王与小白脸“军师”立于一处,形成鲜明对比。   刘充道:“他奶奶的!偷东西偷到爷爷头上了,若被爷爷逮住,看爷爷弄不死你!”   李宝实问昨晚放哨的小喽啰:“瞧清楚了是什么人吗?”   小喽啰答:“没得,啥子都没得看见,一哈子就晕球咯!”   问粮仓的看守,亦是同样回话。   李宝实再问:“昨日山下可发生过什么异常,或者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众小喽啰皆摇头。   “可曾抢了什么人或物?”   “抢了一袋儿米噻。”   “米呢?”   “放粮仓里被龟儿子偷走咯。”   李宝实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于是打发小喽啰们沿上山下山的小道儿,仔细查寻线索。不多时,小喽啰回报,沿途发现许多米粒。   李宝实道:“大王,那偷粮之人并不识得上山之路,他们定是通过此前被抢的那一袋大米,事先在米袋上留了小洞,米袋随上山的兄弟一路洒下米粒作为标记,他们再追踪米粒摸上山来。”   刘充不耐烦道:“你说这些有屁用!粮食呢?被搬哪儿去啦?被哪个王八羔子搬走的?”   李宝实道:“大王稍安勿躁,且听我讲,这伙人计划周密,行动利落,不像是一般窃贼。他们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但是路上的米粒却未被清理,看样子除去粮食,他们另有所图,打算日后再行上山之举……”   “干什么?”刘充瞪眼。   李宝实犹豫道:“也许是剿灭我们。”   “什么!”刘充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   李宝实分析道:“缙山附近只有三种身份的人,一是神都府的官兵,二是城内住民,三是十里八乡聚集城外的灾民。亟需粮食且敢上山偷粮的,只能是饥饿的灾民,或正在大肆放粮的官兵,但具备此等头脑和身手的,灾民绝无可能。”   刘充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偷咱们粮食的王八蛋竟是来自官府?”   “正是。”   “可他们当官儿的居然偷山贼的粮食,这不是笑话吗?”   李宝实不无担忧道:“只怕他们不仅仅偷粮这么简单。”   刘充横道:“爷爷还怕他们不成!没粮食吃早晚是个死,爷爷跟他们拼了!”   李宝实道:“粮仓空了,我们在山上守不了多久,一味地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但具体如何行事,我们必须从长计议。”   刘充凶狠地抽一下鼻子,道:“只要能出这口恶气,怎么做都听你的!”   首先,李宝实命小喽啰们将路上的米粒清除干净;其次,派几名小喽啰上神都府城内城外侦察守卫情况,兼打探消息;最后,分别部署,主力留守山上,数名高手乔装混进城内,另派遣数名本地小喽啰打入城外的灾民群中,做好随时接应的准备。   李宝实道:“据探子们带回的消息,城内城外布满守军,正是为了对付下山的我们,一旦我们露面,格杀勿论。所以,我们绝不能硬碰硬。相反,官府的兵力都用来守城,神都府衙门的戒备反而松懈,正方便我们直捣府衙。”   刘充哈哈笑道:“这个好,奶奶的,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非也,大王!”李宝实进一步解释道,“听说府衙内住了一位大人物,大昭朝的太子爷,何等尊贵,我们不如干一票大的。他为赈灾而来,很可能粮食不够吃了,才打上我们的主意。然而我们又岂是好惹的,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偷走太子,逼官府加倍送还粮食。”   刘充不禁赞道:“老李,真有你的!干他奶奶的!”   灾民可进城务工的指示,给了缙山山贼可乘之机。在李宝实的精心谋划下,刘充带五名手下陆续进入神都府城中,分散埋伏,其中一人被委以重任,仗着“灾民”的身份,靠撒泼耍赖,硬是在府衙后院谋得一个蹭吃蹭喝的差事。当日晚饭前,此人在府衙的水井中投入大量巴豆粉,致上下人等,自太子至门房,无一幸免,个个腹泻不止,拉到手软脚软脸发青。趁夜色,这名优秀的奸细则偷偷打开后门,放刘充等同伙儿潜入府衙内院,寻见太子所居主屋,欲行不轨之事。   甫一入室,横地里一把利剑来袭,吓得刘充向后一躲,摔出门去。几名小喽啰赶紧扶他起来,他立定一瞧,眼睛不由一亮,门里持剑那小子长得……啧啧……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英俊个人物!   那人虽脸色不好,站不稳脚,却丝毫不输气势,大声喝道:“什么人,敢来此撒野!”   刘充挺了挺胸,拿出北方汉子的彪悍,放声吼回去:“你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缙山刘充是也!”   闻言,那英俊的男子拧眉问道:“缙山的山贼?”   “哎,正是爷爷!”   “尔等可知私闯知府衙门是何罪过!”   刘充哈哈一笑,道:“爷爷不在乎!告诉你,杀人放火,爷爷什么没做过,怕你个小小的府衙!”   英俊男子守住门口,继续问道:“尔等来此作甚?”   奸细小喽啰道:“大王,跟他个龟儿子啰嗦啥子呦,搞他噻!”   刘充小声吩咐:“别把人打死了,万一是太子呢。”   “要得!”   便连小奸细也未曾见过太子,只打听出太子大概住在这个院子里的这个房间。此时,几名山贼高手因无法将各自的兵器随身带进城,只得看见什么用什么:扫地的扫帚、劈柴的斧子、厨房顺来的烧火棍等一齐上,与门里的人展开殊死搏斗。   不成想,那人不仅长得好,手上功夫竟也不差,虽身子虚得很,但一人独挡几名山贼仍不落下风。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只见他左劈右刺,上挑下扫,出剑算不上快,甚至脚步虚浮,剑招微颤,但贵在毫无花哨的动作,干净利落,直指对方破绽。   而另一方欲速战速决的刘充于观战时见势不妙,上手抡起两块板砖,瞄准砸过去,一砖正中那剑客的胸口,一砖则被其闪身躲过,落于室内地面。那倒霉剑客下脚时一着不慎,半脚掌踩在砖角上,崴了一下,于是乎再也站不住,单膝跪地,拄剑相撑。见状大喜,小喽啰们一拥而上,将其制服。   刘充拍拍手,哈哈笑道:“你小子再能耐,最后不还是落在爷爷手上!快讲,太子在哪儿?”   “你找太子作甚?”那人虽沦落敌手,气度仍存。   “爷爷的粮食被偷了!他奶奶的,是不是你们干的?”刘充凶狠地一抽鼻子,也不待对方答话,自顾自道,“是不是都无所谓了,今天爷爷抓走太子,他日整个神都府都得听爷爷的,府衙的粮仓就是爷爷的粮仓!”   被俘之人挑眉笑道:“有勇有谋倒也不错,只可惜,你们进得了城,却出不去。”   “爷爷无需你操心!”刘充大手一挥,“给我搜!”   此房间甚大,分里外两层,外为厅堂,内为居室,中间隔两扇山水屏风,将内里乾坤遮掩得严严实实。刘充的命令初下,忽自屏风后闪出一人,黄冠灰袍,微胖,像个养尊处优的道士。那人小眼睛溜儿圆,不停转动,矮身向前迈两步,只管往地上一扑,口中哀嚎:“大王,求你放过太子殿下,吾愿以身相替!”   “你是谁?”刘充手握一根烧火棍,好奇地戳地上的胖子。   却见胖子软乎乎趴地上,动也不动,道:“我姓陈,是太子殿下的幕僚,恳请大王快快放了太子殿下,尽管带我走罢!”   刘充的烧火棍转而指向那英俊男子,道:“你说他是太子?”   陈胖子惶恐点头再摇头:“太子殿下万金之躯,指不得,指不得,更碰不得!”   “带走!”刘充一声令下,英俊男子被带出房间。   陈胖子欲起身追上去。   刘充放狠话道:“你胆敢跟过来,爷爷剁了你包饺子!”   陈胖子定在原地干嚎两声,却不再有所动作。歹人尽去,陈胖子陈严挥袖拂掉满身尘污,转身步入内室,恭敬行礼:“太子殿下,可好些了?”   卧于榻上的太子惨白着一张脸,虚弱问道:“伏野呢?”   “被山贼们错认作太子殿下,给带走了。”陈严分外镇定。   “他可有怨言?”   “回殿下,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伏野兄定是心甘情愿的。自始至终,他不曾有过一句为自己身份辩解的话。”   太子虚弱挥手:“去,叫侍卫去传令,封锁城门,全城搜捕……”   陈严道:“殿下,眼下情况危急,侍卫们绝不可离开半步。属下另安排人去传令,必将全力以赴,救下伏野兄。”   封城的命令尚未传达下去,城内突然升起一支响箭,照亮半边天空,惊动整个神都府。紧接着城外帐篷失火,睡梦中的灾民猛地被火苗烧了屁股,一个个爬起来哭爹喊娘,抢救仅剩的家当,霎时乱作一团。最先稳住的几个忙四处奔走,拉城外守军一齐灭火。军民同心,其利断金。   明明暗暗的夜幕下,城内跑出行色匆匆的六七名衙役,为首之壮汉道:知府大人有令,为保证灾民的人身安全,特命他们前来助力救火,尽量将损害减至最小。   守城门的兵士调侃道:“这衙役兄弟长得很俊噻。”   刘充手中的刀子抵在张玘腰间,以本地话笑回:“新来的小弟哈,请多多关照!”   这几人顺利出了城,会同城外放火接应的山贼兄弟,趁乱逃回缙山。   被无辜抓上山的张玘却万万没想到,他将在此处以如此落魄不堪的姿态,与故人重逢。   风雅俊才今何在,不见当初清风寨。 ☆、营救   缙山黑虎堂,房舍建得简陋,长年泛着潮气,却是刘充山贼一伙儿相聚之处。山上无甚规矩,此处可喝酒,可议事,摆龙门阵,或打麻将,全凭大家伙儿高兴。当然,贵客远道而来,自然遣散兄弟,请客人登堂上座。但尹清风自视身为小辈,不敢托大,拣中间的位置坐了,与上首的刘充谈条件。   她开门见山道:“刘叔,我要救他。”   “谁?”   “被你锁在山洞里的人。”   刘充难以置信道:“你是说太子?”   “正是。”   “你救他干啥?”刘充端起酒碗大喝一口,继续道,“难不成你还看上他了?”   尹清风面不改色道:“他是太子,我压根儿看不上他。但我救他,自有我的道理。刘叔,你说罢,怎样才肯放他?”   “不放!”刘充又猛灌下一口酒,抹一把胡须,漫不经心道,“没得商量。”   尹清风道:“山上不是缺粮吗?我可以出银子,给你们买粮食。”   刘充横道:“你个小丫头片子,不懂规矩,今天我就给你讲讲。咱们是山贼,不是正经买卖人,干的那都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从来没有拿钱买东西的道理,说出去也不怕绿林同道笑话!再有,他是太子,是官儿,你是贼,自古官贼不两立,你还要救他,脑袋瓜子被多少道门给挤了,才能干出这么缺心眼儿的事情!”   尹清风脸色一变再变,终究无声。   刘充自觉有些过分,略带歉意道:“尹大当家不要往心里去,我刘充是个大老粗,说话难听,但话糙理不糙,你将就听一听。”   尹清风皮笑肉不笑道:“刘叔说得句句在理,是我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没想开,提的要求放肆了些,您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刘充大方道:“我不会跟你一般见识的。”   “多谢刘叔。”尹清风起身施礼,“还要多谢刘叔招待我二人住在山上。”   刘充道:“不用谢,你义父林老大于我有恩,我见你又是个懂事的孩子,等过两天用太子换了粮食,我这里继续管吃管喝,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谢刘叔,刘叔果真是讲义气又爽快的好汉!”尹清风再次施礼。   刘充仰天大笑。   两人步出白虎堂,孙楚钰、李宝实分别迎上去,各自询问聊了些什么。   刘充道:“瞎聊呗,聊得开心,今晚重新备上好酒好菜,我要与尹大当家一醉方休。”   尹清风则道:“回房再说。”   为尹清风安排的客房也是潮得不行,床上的被褥仿佛能拧出水来。她往桌上一坐,感觉离地面愈远,周身愈干燥,身心愈舒坦。孙楚钰正襟坐在离她最近的条凳上,听她讲述自己的打算。   听完后,孙楚钰道:“他是太子,且骗你那么狠,你为何还要救他?”   “我不知道,我就是……”尹清风垂眼抿唇,“就是见不得他难受。”   “你简直无药可救。”孙楚钰一脚踹断另一条凳子。   尹清风道:“你放心,等救他下山后,我立马同他退婚,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无任何瓜葛!”   “好,我帮你这最后一次。”孙楚钰看着她的眼睛,坚定道,“退婚后,立即随我回清风寨,片刻不留!”   尹清风点点头:“自然是要回去的。”   是夜,尹清风花言巧语将缙山的山贼们灌个酩酊大醉,孙楚钰则潜入后山山洞中释放张玘。尹清风留下致歉书信一封,并五百两银票一张,塞进烂醉如泥的刘充手中,匆匆赶去与孙楚钰会合。三人沿来时的路下山。   这之前,张玘曾服下过量的巴豆粉,将肚子里的干货排了个一干二净,而后被带上山,虽未受刑,但滴水未进,一粒米也没吃上,几近虚脱。眼下根本走不动道儿。孙楚钰嫌弃他,不肯近他的身。尹清风则搀起他道:“不如我背你罢。”张玘口干不能言,只是摇头。孙楚钰一把接过他,放在自己背上,对尹清风道:“你前面带路。”   明月黑山,阴风阵阵,吹着人脊背发寒。夜晚山上的湿气更重,不多时三人的衣裳似水洗过一般,被风一吹,冷进骨子里。尹清风打着哆嗦,嗅寻药粉的怪味儿,摸索下山的方向。孙楚钰皱眉身负同样皱眉的张玘,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张玘嘶哑着嗓子道:“你在找什么?”   专心探路的尹清风没听清楚,回头问张玘:“你同我说话吗?”   张玘点头。   尹清风看孙楚钰一眼。   孙楚钰不甚情愿道:“他问你在找什么。”   尹清风冲张玘笑道:“我上山的时候在路上撒了一种药粉,有一股独特的气味儿。这会儿浸了露水,味道产生些微差异,闻起来倒像发霉的咸鱼。”   张玘仔细嗅一嗅,确实如此,方想称赞她一句,却被尹清风开口制止:“你别说话,保护好你的嗓子。”   张玘闭目点头,再睁开眼时,骤然发现尹清风那一双大眼睛亮过天上的明月。   孙楚钰不悦道:“非等刘充带人追上来,才肯快些走吗?”   话音刚落,三人身后忽然亮起一排火把,随之响起喊打喊杀声。领头的并非刘充,却是师爷李宝实。   尹清风急道:“孙小六儿你个乌鸦嘴!你带他先走,我殿后!”   孙楚钰道:“你先走,我殿后。”   “你磨叽什么,快走!”尹清风上脚给孙楚钰一下子,道,“我有法子对付他,再说,我是清风寨的大当家,我义父对刘充有恩,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孙楚钰沉默,单手大力将尹清风揽进怀里,紧了紧,而后放开手,迅速向山下奔去。他背上的张玘却在事后不止一次回想,如果当时他与孙楚钰易地而处,他会舍她而去吗?   突然被抱的尹清风懵了一下子,很快便镇定下来,独自面对强敌,临危不惧。   白净斯文的李宝实带人停在尹清风不远处,道:“尹大当家,我缙山上下待你是客,礼数周到,你何以忘恩负义,抢走我们的财神爷?”   尹清风道:“我不白抢,我给你们留了五百两的银票。”   “区区五百两便想打发我们?你抢走的可是无价宝!”   “这样罢,我帮你们算笔账。”尹清风头头是道,“将来你们拿那太子换了粮食,或者换了数不尽的金银财宝,你们到底肯不肯放他走?若放他走,他与你们结的梁子大了,回去后必然带兵来攻山,到时你们如何自保?”   李宝实自信道:“到时,只怕他们连上山的路也寻不见。”   “他们根本用不着上山。”尹清风轻描淡写道,“放一把火,烧光整座山都是有可能的。”   “他们敢!”李宝实怒极。   尹清风道:“人家有什么不敢的?你以为你是谁?你们得罪的可是太子爷,未来的皇帝,大昭朝的扛把子,官府会轻易饶过你们?像咱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山贼,在那些作威作福的官老爷眼里就只是小虾米,平日里小打小闹也就算了,人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想着拿钱办事儿,哪有闲心同咱们计较!可如今呢?你们捅了天大的篓子,你以为官府会心慈手软,还是你以为官府比山贼仁慈?错!大错特错!论狠劲儿,相信受过欺压的兄弟们都清楚,谁能比得过当官儿的心狠手辣,六亲不认!他们可统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李宝实及其手下微微动容。   尹清风继续道:“反过来罢,不放太子走,将他扣留在山上作为质子,官兵是会投鼠忌器,暂时不以武力对付你们。但你们打算养他一辈子吗?倘若朝廷派下军队,与身经百战、训练有素的军队相抗衡,你觉得你们能支撑多久?其实,皇帝也不止太子这一个儿子罢,那么其他的皇子、王爷们呢,是不是都巴不得太子赶紧死,好给自己让位?所以有人暗中下令,指使军队强行攻山也不是没可能的,斩草除根也不是没可能的。”   李宝实思前想后,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不由问道:“那依尹大当家之意?”   “我建议,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尹清风道,“五百两不够,我再加你们五百两。若太子平安归去,想必他们不会赶尽杀绝。太子那里,我再帮你们说些好话,争取叫他放过你们。但我说话不一定好使,所以你们最好趁早溜,溜得越远越好。无论如何,神都府绝不能久留!”   李宝实不解道:“敢问尹大当家与太子是何关系?”   “我们有些私人恩怨。”   见尹清风无意详谈,李宝实亦不追问,只拱手道:“太子一事,是我思虑不周,连累了整个缙山兄弟。还请尹大当家在太子面前多美言几句,再顺便拖延些时间。”   尹清风点头:“我省得。”   二人就此别过。李宝实速回黑虎堂劝刘充弃山逃命,尹清风一转身与返回接她的孙楚钰撞个正着,他二人重新携上被丢至半山腰的张玘,顺利下山。   俗话说,送佛送到西,但尹清风、孙楚钰不愿与官府中人打交道,遂将张玘放在灾民营中。分手前,尹清风自怀中取出签有张伏野之名的婚书,道:“看在你我曾立下婚约的份儿上,我救你一回,也算仁至义尽。然而……”她一度讲不下去。也许是在缙山上费了太多的唇舌,精力不济;也许是思绪纷杂,不知从何提起。最后她只是素手撕毁那一页红纸婚书,将碎片还与张玘,笑道:“是我先退婚的。”   那笑容映在张玘眼中,两相苦涩。   尹清风转身欲走,张玘艰难开口:“你别……”   忽而尹清风回头,张玘星眸闪动,却听她道:“太子爷,既然人家也没把你怎么样,你便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罢。毕竟,山贼也是人,同样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伊人既去,明月失神。 ☆、报复   冀州府,清风寨上传出特大好消息,尹清风大当家于山上摆擂台,比武招亲,欢迎各路英雄豪杰前往应征。这应征者须闯过三关,方有机会登上擂台,与尹清风一决胜负。那么,是何三关呢?第一关:诚,平生从未讲过一句谎言,句句是真;第二关:信,平生从未讲过一句空话,言出必行;第三关:丑,人见人嫌,猪狗也嫌,越丑越好。   然而,整三日过去了,竟无一名合格者站在擂台上,同尹清风进行面对面的较量。   午后阳光正好,暖洋洋的,无一丝风。尹清风散步至练武场,负手踱步绕那临时搭建的方形擂台一圈儿,而后翻身稳落在五尺高擂台之上。   始终跟在她身后的丁老虎大叫一声:“好!大当家好身手!”   “闭嘴!”尹清风道,盘腿坐在擂台正中央,正对那绚烂的阳光,微感刺眼,于是她闭目养神,打坐晒太阳。   丁老虎百无聊赖地陪同。   忽然,尹清风开口:“招亲的消息都传出去了?”   丁老虎道:“大当家,早传出去了。”   “四大山寨中的‘酒’‘色’‘财’三寨,也全部给带到话儿了?”   丁老虎道:“全都带到了。”   “那怎么来打擂的人一个也没有?”尹清风纳罕。   丁老虎解释道:“大当家,您出的那三关太难了,前来应征的人很多,但不是败在第一关,就是坏在第二关。好容易色寨的大当家自称,闯过前两关毫不费力,但人家死活不愿过第三关。”   “为什么呢?”   “他觉得自己非但不丑,而且英俊潇洒。”   尹清风哼道:“丑人多作怪!”   “那您为啥偏偏定一个‘丑’关?”丁老虎百思不得其解,历来大当家不是最爱美男子的吗?   尹清风道:“长得好看的男人,花花肠子也多,不牢靠。长得丑的,即便他再作怪,我也有手段对付他。”   丁老虎却道:“以大当家的聪明才智,对付美男也不在话下啊。”   闭目的尹清风忍不住皱眉撇嘴:“大当家我心软,对着一张俊脸下不去手。”   丁老虎偷偷学她素日里的模样,翻个白眼儿。   尹清风猛地睁开眼瞪住他,吓得丁老虎立马端正姿态,作出一本正经的神情。尹清风翻了翻大眼珠子,下令道:“把寨子里的人都叫到这儿来。”   “干啥?”丁老虎问。   尹清风不出声,只拿透亮的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丁老虎旋即转身,撒开脚丫子跑远了。   不多时,练武场上,擂台之前,围满各式各样的人。   尹清风仍稳坐如山,放大声音道:“既然无人来打擂,你们谁凑合一下,尽情上来罢。”   众人蠢蠢欲动,却又望而却步。   尹清风点名:“杨小四你上来,咱俩比划两下。”   四当家杨成林将向前迈一步,霎时两道火辣辣的目光笔直地射在他脸上,恨不得烧出两个洞来。他看一眼三姑娘华珍珍,再看一眼六少当家孙楚钰,果断退身回去,向尹清风道:“不比。”   随即华珍珍开口:“大当家,是不是谁想上就上?”   尹清风笑道:“怎么,三姐手痒了,打算试一试?”   华珍珍轻摇螓首,回她温婉一笑,右眼角的红痣娇艳欲滴。她一挥手,大声道:“小六儿,上!”   话音甫落,一道白色身影飘然出现在擂台上,立于尹清风之侧,赫然是孙楚钰。   孙楚钰居高临下俯视眼前人,平静道:“我与你正式打一场,若我赢了,你嫁给我。”   他声音不高不低,擂台下仅零星几人听见,而擂台上的尹清风却听得清清楚楚。阳光照下来,落在她肤色微黑、略带英气的脸上,显得那么干净、柔和、美好。她眯起眼睛,偏头望向孙楚钰,道:“孙小六儿,我不用你可怜我,我又不是嫁不出去。”   “我并非可怜你,我……”   “得了,你六少一声令下,想嫁你的姑娘排排站,连起来能绕山三圈儿。你犯不着拿我取笑。”尹清风一个利落的鲤鱼打挺,立起身,抬手发言道:“比武招亲的事儿,就这么着罢,大当家我暂时不考虑了。想我那压寨夫君呀,他可能尚未出世,我不介意再多等他几年。今儿高兴,喝酒去!”   “好!好!”人群中传出一声声兴奋的呐喊,不一会儿,撤个干净。   擂台下仅余丁老虎一人,望着台上的白衣身影无奈道:“六少,下来罢,大当家叫我拆了这台子。”   闻言,孙楚钰拔出佩剑,飞身将脚下的擂台劈作两半。反观他自身,毫发无损,扬长而去。   丁老虎瘫软地上,瞠目结舌。   清风寨会英堂,正是接待重要访客之地,距议事堂不远,比议事堂离山寨大门更近。其内摆设亦与议事堂大不相同,正对门口的墙上挂了一幅猛虎下山图,乃孙楚钰的亲爹,六少当家孙之言所绘。画前主位安放两把太师椅,并中间一张八仙桌,下首左右两侧亦置齐了小型桌椅,供不同身份的人陪坐。   四大寨之一的“财”寨大当家陆见星来访,自然被请于会英堂中。尹清风、陆见星坐主位,二当家百事通、四当家杨成林屈居下首。陆见星另带来一位白面师爷,垂首立于其身侧,体形瘦弱,唯唯诺诺。尹清风一瞧,暗自吃惊:这人怎么出现在这儿,与守财奴陆见星混在一处,是何缘由?   陆见星也没什么客气的开场白,单刀直入:“尹大当家,神都府缙山一事你做得忒不地道,陆某今日来,是为刘充兄弟讨个说法。”   尹清风道:“陆大当家何出此言?”   陆见星一使眼色,他身侧之人缓缓步至堂下立定,向尹清风施一礼,道:“尹大当家可还记得我?”   尹清风矜持点头:“记得。”   “记得最好,否则我李宝实定血溅当场,借以提醒尹大当家做人的道理!”   原来,当日尹清风下了缙山,李宝实转回劝刘充离开。岂料刘充不肯。   刘充道:“爷爷我逃了十几年,才在此地建起自己的一番势力,不容易,不能说放弃就放弃。他奶奶的这帮狗官,爷爷跟他们拼命!”   李宝实劝道:“大王,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老李啊,想当年你我一路从北逃到南,难不成再跑回去?普天之下,都是他皇帝老子的,就算我们跑到天涯海角,早晚也躲不过去。”刘充却也看得明白,“再说,咱们还有几个十年耗得起?我老了,不想再过东躲西藏的日子,索性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让他们知道知道爷爷刘充的厉害,要么同归于尽,要么给爷爷滚得远远的!”   李宝实自责道:“是我逞一时意气,得罪太子,害了你,也害了缙山诸位兄弟。”   刘充不以为然道:“要我说,你最不应该的,是让那小丫头片子带走太子。若咱们兄弟临死前,能拉太子做垫背的,这辈子也值了。再多砍几个狗官的脑袋,算赚大发了!”他狠狠地抽一下鼻子,开怀大笑,脸上的刀疤愈发狰狞可怖。   放走尹清风和太子,李宝实心中亦是忐忑,他不知自己此举是对是错。然而事已至此,他唯愿尹清风能说服太子,放弃攻打缙山,或者多拖延些时日,好叫他妥善部署,准备退路。但自古有言,天不遂人愿。   次日后半夜,在整个缙山最沉寂之时,两列军队悄无声息地上了山,准确无误地将刘充等人团团包围。为首的不是早前逃走的张玘,却是哪个。   远攻放箭,近攻枪挑,缙山山贼在睡梦中死伤大半。活下来拼大刀的弟兄请刘充先走。刘充徒手扭断近身一名兵士的脖子,大声道:“爷爷我与缙山兄弟共存亡!”   曾混进神都府衙门当过奸细的小喽啰,抹一把满脸血污,大声响应道:“大王雄起!兄弟们雄起!誓与缙山共存亡!”   “誓与缙山共存亡!”   “誓与缙山共存亡!”   ……   响彻山际。   混乱中,躲在暗处的李宝实艰难拖起负伤的刘充,往另一条秘密通往山下的暗道去。此时,刘充两腿均挂了彩,血流不止,左臂中了一箭,露在外面的箭身已被砍断,箭头仍留在体内。他挥动唯一能使上力气的右臂,将李宝实甩离自己,开口道:“老李,你快走,下山去另谋生路,没必要白白折在这里。”   李宝实不言语,重新爬回去,以瘦弱之躯负起刘充百斤之重,一步尚未迈动,却被刘充一掌送出去甚远。刘充发狠拔下左臂上的断箭,连连怒吼,避开面前兵士的袭击,一箭扎破其喉咙。他头也不回地吼道:“老李,我希望你活下去,连带我那份儿一齐活下去!”再拔出箭,一个接一个地扎破敌人的咽喉,为李宝实的逃离争取时间,清扫后方。最终,中刀无数,身体被长.枪.刺穿无数个血洞,丈高的壮汉如山一般倒下,血流成河。   现如今,李宝实仿佛索命冤魂,立于清风寨会英堂下,立于尹清风之前,厉声道:“尹大当家,缙山山路曲折,四通八达,极其难寻。在此,我想问尹大当家一句,当初你是如何下的山?军队又是如何攻上山的?”   尹清风思及那日下山途中,张玘曾问她“你在找什么”,她如实相告,不成想竟酿成大祸。她自觉有愧,无言以对。   百事通轻咳一声,捻须道:“缙山兄弟全军牺牲,我清风寨亦为之悲伤。但此事实乃官府所下毒手,与我尹清风大当家何干?我大当家一未向官府通风报信,二未带兵攻山,试问阁下有何资格来此兴师问罪?”   李宝实双目喷火:“尹大当家,你敢说不是你将上山之路告知官府的?”   百事通道:“此言差矣,适才阁下讲,缙山之路极难找,何以我大当家上一次山,便识得了路?若我大当家可以,旁人为何不行?更何况缙山粮食曾失窃,焉知不是早已有人探得上山下山之路?太子爷曾进出缙山至少一回,发起进攻的首领亦是他,焉知不是他自己寻上山去的?”   李宝实气结:“你!”   陆见星阴阳怪气道:“缙山覆灭,刘充兄弟枉死,这事儿与尹大当家是否有直接的关系,咱姑且不提。但这尹大当家背地里,从刘充兄弟手上抢走太子,可是实打实坏了道儿上的规矩。然而眼下看起来,尹大当家自认从无过错,陆某也多说无益,这就去请其他寨子的当家人评一评理,还刘充兄弟一个公道。”   “告辞!”陆见星领李宝实欲走。一旁的杨成林却默不作声地起身,强拦他二人的去路,眼瞧尹清风颓丧摆手,方才错身相让。陆见星拂袖而去。   尹清风道:“二叔,我惹大.麻烦了。”   百事通继续盘他的揉手核桃,道:“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清风寨不怕事儿!” ☆、离间   冀州府城东半环绕四处山贼据点,被称为“四大寨”。这四大山寨自北向南分别是:黑水寨、黑云寨、黑山寨、清风寨。   清风寨,原名黑风寨,首任大当家林大冲,江湖人给面子,称一声“林老大”。他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手握五十斤劈天斧,走路连地面也要抖三抖。而后尹清风的亲生父亲上得山来,给山寨改了名字,意喻乱世中的一股清风。尹清风的亲爹英年早逝后,林大冲将尹清风抚养长大,并在自己逝世前传于她清风寨大当家之位。   黑水寨,现任当家人裘德,老色鬼一名,面惨白当真似鬼,无一丝血色,双目浑浊,眼周围深黑如炭,两下对比,其丑无比。但他自认为风流倜傥,每每揽镜自照,不胜欢喜。   黑云寨,现任当家人霍三郎,嗜酒如命,一年中醉时远多于清醒时,一天中七分醉三分醒,无论醉或醒,都是一副红光满面的粗糙脸庞,顶着一个久负盛名的酒糟鼻。   黑山寨,现任当家人陆见星,爱财,吝啬,雁过拔毛,无利不起早。据传他的金银珠宝全埋在地底下,只见进从不见往外取,是一位地道的守财奴。他天生脸蜡黄,眼角、嘴角下垂,笑比哭更难看。   四大寨实力相当,彼此制衡,约定互不侵犯。多年来各干各的,相安无事,逢年过节也能走动走动,串串门、送送礼……   是以,当八当家包打听依次在其他三寨中走过一遭,打听到三日后“三寨联手,合攻清风”的消息时,极为震惊。他击响议事堂角落里落满灰尘的“大事鼓”,紧急召集各当家人速至议事堂,商讨对敌之策。   少顷,大当家尹清风、二当家百事通、替父出席的三姑娘华珍珍、四当家杨成林、五当家周沧、六少当家孙楚钰,均陆续当场,坐在各自或各自亲爹的位子上。丁老虎则侍立于门口。九当家露个面儿,眼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转身原路返回。屁股还未坐热的七当家紧跟着追出去。其余众人皆见怪不怪。   尹清风清一清嗓子,道:“好啦,人都到齐了,诸位请畅所欲言。”   华珍珍道:“‘酒色财’三大寨何时变得如此正义,竟为一个毫不相关的刘充强出头?”   百事通仍旧把玩他的核桃,不屑道:“若为正义,若为刘充,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该找那灭缙山的军队寻仇才是,哪里轮得上我们清风寨?”   周沧粗声粗气道:“二当家说得对,以为咱清风寨好欺负,就随意把屎盆子往咱们头上扣,老五我第一个不答应!”   包打听道:“当初大当家在缙山做的事儿,大家伙儿都十分清楚,该赔也赔了,最后的无心之失导致那样的惨事发生,谁都不想……”   丁老虎插话道:“还不是怪那个卑鄙无耻的狗太子!”被尹清风一瞪,瞬间收声。   包打听继续道:“倘若李宝实前来投奔清风寨,我们必定打开大门欢迎他,待他为上宾。不成想,他竟拿了大当家给的银子,转而勾结守财奴陆见星,意图对我清风寨不利。既然他视我们清风寨为敌,我们也不必喊什么冤枉,迎敌便是!”   百事通道:“陆见星不光是为拿了李宝实的好处,才扬言替刘充讨个公道。他看重的是咱们清风寨这一亩三分地儿,打算借机捞油水。老色鬼和醉鬼肯参与进来,也不过是想分一杯羹罢了。”   周沧哼道:“说来好笑,想当年刘充走投无路,三大寨怕惹祸上身,谁也不肯收留他。现如今倒有脸大喊‘替刘充讨公道’的口号!呸——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   尹清风好奇问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百事通道:“将近二十年前,刘充打抱不平,一拳打死了冀州府指挥使的亲兵,后被全城通缉,无路可走,想上山躲过追捕。他曾先后拜访山、水、云三寨的大当家,却遭无情拒绝。而当时被人追杀的林大当家,在深夜的林子里巧遇他,因是同乡,且见他可怜,便将身上的全部银两赠予他,教他往南方逃命。”   华珍珍推测道:“那时候,林大当家不给自己留下一文钱,不会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罢?”   周沧道:“林大当家捣毁了一帮人贩子的老巢,那人贩子的头儿买杀手追杀他。他打不过人家,连跑了三天三夜,后来实在跑不动了,打算与杀手同归于尽来着。幸好六当家路过,及时出手相救,林大当家才有命建起咱清风寨。”   包打听举大拇指赞道:“二十年前,六当家已是一位响当当的人物!”   尹清风不解:“听你们这么讲,好像是六叔先认识我义父的,怎么他才排行六?”   周沧大着嗓门道:“老六救下林大当家后,也不图报答,很快就消失了。后来我们先上的山,他在老五我之后才上山,当然排老六。”   这时,四当家杨成林忍不可忍,勾手敲一下桌边儿,简而言之:“正题。”   “哎对!”尹清风道,“既然三大寨为利结合,其心并不齐,我们不如各个击破。”   百事通捻须道:“正合我意。”   包打听笑道:“那就这么办罢。”   周沧道:“老五我没啥想法,都听你们的。”   杨成林与斜对面的华珍珍对视一眼,再同右手位的孙楚钰面面相觑,三人脸上俱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色:敢情所谓的商讨对策,其实是一百句用来回忆往事,扯闲篇儿,最末的三言两语即定下计谋。   事不宜迟,当夜包打听只身入黑水寨,专程拜见老色鬼裘德。照例先客气寒暄,而后方将来意娓娓道出:“裘大当家,不瞒您说,前些日子我们大当家摆擂台比武招亲,只可惜没能将您请去,最后谁也瞧不上,这事儿就黄了。后来啊大当家才向我们吐露心声,却原来在我们大当家眼中,无一人比得过裘大当家的风采,左思右想犹不甘心。这不,亲自打发我前来说亲。叫裘大当家见笑了。”   裘德惨白如鬼的脸上盛满得意,口中却不以为然道:“可我怎么听闻,尹大当家早已定下婚事?”   “唉,别提了!”包打听叹口气道,“我们大当家到底太年轻,不经事儿,一时看走了眼,但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裘大当家的好,所以才幡然醒悟,果断将先前的婚事给退了。裘大当家莫要介意,这人比人哪,才更能显出您的优秀不是?我们大当家还是个小姑娘,正需要您这样才貌超群的,从旁提点。”   裘德装模作样道:“哎呀这个……尹大当家莫不是为了摆平刘充的事儿,才想起与我黑水寨联姻罢?”   “怎么会呢?”包打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裘大当家是聪明人,难道看不出刘充一事是谁在背后捣鬼?这事儿一旦闹起来,谁才是最大的赢家呢?黑山寨距我清风寨最近,那陆见星欺负我们大当家是个女人,早就想强占我清风寨所有,包括我清风寨大当家。我们大当家招亲,他也偷摸去了,可他不比您,连第一关都过不了,还腆着脸向我们大当家提亲,结果当然是被严词拒绝。也因此那陆见星怀恨在心,弄出刘充这么一档子破事儿,当真扫兴!”   “你们黑山寨与清风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该信哪个才对?”裘德毕竟身子差,时间一久,需不时变换坐姿,面儿却端得板正。   包打听忙套近乎:“必须是我们啊!裘大当家您想,咱们两寨定了婚,日后就是一家人,守望相助。迟早我们大当家也要嫁来黑水寨,大当家开口了,计划与您联手攻下黑山寨,作为她的第一笔嫁妆。”   裘德心中乐开了花,却非要装出为难的样子:“这,这……”   包打听道:“裘大当家,您在犹豫什么?若将来黑山寨真的占了清风寨,别说我们大当家的嫁妆,唉,便连我们大当家……只怕也……”   “有我在,自然不能叫尹大当家吃亏。可黑云寨那边?”裘德总算松了口。   “您放心,他们绝对置身事外。”包打听打包票。   与此同时,百事通带二十坛好酒上了黑云寨。黑云寨大当家霍三郎第一眼瞧见酒坛,脸愈加红得发光发亮,酒糟鼻格外抢眼。他打开一个酒封,趴在酒坛子上使劲嗅了嗅,哈哈笑道:“不错不错!尹大当家讲究,白二当家有什么话照直了说!”   百事通拱手道:“想必霍大当家清楚白某的来意,在此白某长话短说,只道一句,黑云寨与清风寨作为黑山寨的左邻右舍,若陆见星先动手灭了右舍,那么左邻当何去何从?”   霍三郎道:“老子原本就不乐意掺和你们那些糟心事儿,给陆见星那王八蛋烦得老子才勉强答应。算啦,老子不管了,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别来打扰老子喝酒就是!”   百事通笑道:“一定一定!白某告辞!”   趁夜色,包打听与百事通迅速折回清风寨汇报:事事进展顺利。周沧亦禀道:“老五在黑水寨与黑云寨之间盯了半天,除去黑水寨那边跑出跑进一个探子,其他的没什么动静。”   包打听道:“果然老色鬼心眼儿多,不好对付。大当家,明晚一战,我们还须多加小心!”   尹清风郑重颔首,正式点将:“有二叔、七姑和杨小四坐镇寨子里,我不担心。明晚,五叔、八叔和孙小六儿,再加一个丁老虎,随我带弟兄们杀上黑山寨。俩任务,砍死陆见星,活捉李宝实。此外,务必保全自己,绝不恋战!”   “是!”众当家人领命。 ☆、波折   攻上黑山寨之前,白脸裘德在夜色中笑得像只鬼,他道:“尹大当家,不妨叫清风寨的兄弟打头阵,我黑水寨照顾后方,提防黑云寨偷袭。”   心里默默将对方祖宗十八代问候一遍,面上却回其甜甜一笑。尹清风道:“好哇,若我战死了,裘大当家记得替我收尸。”   “别介!”裘德趁机握住尹清风的手,缠绵道,“尹大当家,你理应同我留在后方最好,指挥作战离不开你我二人,但冲锋陷阵的活计不适合咱俩。”   尹清风差点儿没吐,忍了忍,温柔地抽回自己的葇荑,道,“不嘛,我要与我的兄弟们战在一处!”   一转身,尹清风勇猛拔出腰间弯刀,直指向夜空山顶,大吼一声:“冲啊——”   “冲啊——”清风寨的气势如排山倒海一般。   见状,裘德紧倒腾两条细腿,边追边叫:“尹大当家等等我!等等我呀!尹大当家当心啊,千万别伤着自个儿!”   试问,解决陆见星,统共分几步?两步:第一步,找到他;第二步,砍死他;第三步,报告大当家。   尹清风笑着称赞道:“还是孙小六儿最能干,等你把李宝实捉住,回到寨子里,我给你个大赏!”   孙楚钰问:“什么大赏?”   尹清风反问:“你想要什么?”   “娶你。”   “嘘——”尹清风忙示意他噤声,道,“老色鬼还在呢,小心给他听去了,坏我们的大计。好歹名义上我与他有婚约,暂时还不能撕破脸。”   孙楚钰横剑:“我杀了他。”   “此事须从长计议,当务之急是活捉李宝实,之后我们尽快撤回清风寨去。”尹清风小声劝道。   却在这时,裘德忽然走近他二人,既惊且喜道:“尹大当家,这位便是清风寨六少当家,大名鼎鼎的‘玉面孙郎’孙楚钰罢。啧啧啧,果然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少年,名不虚传!”   他涎着脸搓着手欲更贴近一步。   孙楚钰竖眉横剑。   尹清风一把扯住他,挡在其前面,抱拳道:“裘大当家,大敌当前,闲话少说,我们杀敌去了。回见啊。”拉住孙楚钰飞奔而去。   恰遇慷慨赴死的李宝实。   将李宝实轻松捉住,尹清风命丁老虎先秘密押送其回清风寨。她则向裘德打声招呼,称愿意放弃黑山寨一切,净身撤离。裘德假装客气,却暗中指使手下紧盯着清风寨众人一步一步下山,监视其一举一动。尹清风亦嘱咐孙楚钰和周沧小心殿后,谨防有变。   令尹清风万万不曾想到的是,她一回到清风寨,丁老虎紧急来报:李宝实自尽了。   尹清风责问道:“怎么回事儿?”   丁老虎却十分委屈:“俺也不知道啊,俺什么都没做啊,只是一个不留神儿没看住,他就往墙上撞自己的脑袋瓜子,当场就死了。”   尹清风问道:“撞死之前,他是否说过什么?”   丁老虎答:“他问俺为啥抓他,俺就说大当家不是抓他,是救他,怕他死在乱刀之下。俺还告诉他尽管放心,只要他保证不再做伤害大当家和清风寨的事儿,大当家迟早放了他。结果他念叨什么宁死不受仇敌之恩,不屈仇敌之胁啥的,然后就……”   “要你多嘴!要你多嘴!”气得尹清风对丁老虎连打带踢。   丁老虎抱头鼠窜:“大当家,俺知错了,饶了俺罢!饶了俺罢!”   “罚你亲手葬了李宝实。”   “是是是!”   不顺心的事情总是一桩接一桩发生。翌日清晨,尹清风得到消息:昨晚在她带人离开之后,老色鬼裘德占领黑山寨,重新整顿人马,勒令黑山寨投降被俘的小喽啰们打头阵,连夜攻克黑云寨,斩杀醉鬼霍三郎,将黑云寨一并收入麾下。   百事通忧心忡忡道:“看来裘德的胃口不小,便连我们清风寨,只怕亦为他所觊觎。”   包打听道:“正是,失策啊。原以为给了他黑山寨的甜头,哪怕日后寻个借口退婚,他也不能拿咱们清风寨怎么样。唉,这一下子,他为凑齐四大寨,怕是非强娶大当家不可。”   孙楚钰起身道:“我去杀了他!”   “孙小六儿,别冲动!”尹清风急道,“终归会有法子对付他的!”   百事通捻须道:“裘德一口气吃掉黑山寨、黑云寨两股势力,人马壮大不少,远超过我清风寨。我们首要做的是,瓦解他的兵力,削弱他的优势。”   周沧道:“老五查看过了,老色鬼将主力一分为二,分别部署在他的老巢黑水寨,以及距我们最近的黑山寨,人数都不输咱们清风寨多少。他亲自坐镇黑水寨,并且委派他最信任的两名得力干将看管黑山寨。而两寨之间的黑云寨只安排了几名亲信把守。”   百事通道:“若我们先下手为强,黑山寨、黑水寨轻易动不得,否则两败俱伤是必然的。黑云寨更不能动,切不说绕过黑山寨本身便是冒险,一旦两方同时支援,会对我们造成前后夹击的困境。”   尹清风笑道:“三个寨子,单攻哪个都不划算,三寨齐攻,我们人手不足,更不能行。坐以待毙也不是办法,早晚有一场硬仗要打。但先锋这事儿,就不必我们亲自动手了。”   百事通笑问:“大当家的意思是?”   尹清风破罐子破摔道:“反正我的婚事都定过两回了,不介意再多加一回。劳烦大家伙儿把消息传出去,裘德背信弃义,实为无耻小人,先后害死陆见星陆大当家、霍三郎霍大当家,并强行霸占黑山、黑云两大寨,我尹清风与他势不两立。奈何我弱女子一名,不能有所作为,若哪位英雄好汉心怀正义,肯手刃恶贼,我清风寨大当家尹清风甘愿嫁他为妻!”   百事通拊掌道:“大当家好计谋!人降心却未必降,为义也好,为利也罢,且看裘德的后院儿如何起火!”   周沧却关心旁的,粗声道:“大当家,这回是真嫁,还是假嫁?”   尹清风一本正经道:“事不过三,这回说定了,谁杀了裘德,提他的脑袋来见,我就嫁给谁!”   杨成林沉默地看向孙楚钰,孙楚钰则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周沧又道:“那万一人家有老婆呢?”   包打听笑眯眯道:“大当家那一番说辞,对有老婆的不起任何激励作用,是专讲给那些一腔热血的小年轻听的。有老婆的大多怕死,呵呵……”   杨成林继续盯住孙楚钰,孙楚钰则保持面无波澜。   守在门口的丁老虎突然举手,大声道:“大当家,俺能不能去试一试?”   尹清风翻个大白眼儿,冷冷回他道:“你去死!”   杨成林也凑热闹:“我去。”   “你不能去送死。”尹清风严肃道,“这本来就是清风寨向外分担风险的一计,咱们寨子里的人一个也不准去。”   杨成林再看孙楚钰一眼,孙楚钰皱眉回瞪他,而后迅速收回目光,面色深沉如海。   尹清风接着道:“此次我们先发制人,也是兵行险着,叫弟兄们都做好准备,暂停出活儿。山上山下均需加强巡逻,提高警惕,一旦发现可疑人事等,先扣下再及时上报。各处机关陷阱一刻不停,能多放几个就多放几个,注意别伤着自己人。”   “是!”各自领命办事。   谁知祸不单行,当晚孙楚钰失踪,最先发觉的杨成林推测他很可能去了黑水寨,行刺老色鬼裘德。临时前往接应的周沧来去匆匆,只用一炷香的工夫便返回清风寨,面如土色:“大当家,大事不好,小六儿失手被抓啦!”   尹清风定在当场,双目失神,脸色灰白。   丁老虎又惊又怕:“咋咋咋……咋办?”   杨成林道:“我救他!”   “莫慌!莫急!”百事通先镇定下来,“以裘德的脾性,他只会做对自己最有利的事儿,暂时不会动小六儿。但小六儿必定被藏于某处,严加看管,因为其一,裘德在等我们自投罗网,其二,他将会以小六儿的性命相要挟,逼我们就范,最终结果是交出清风寨。”   “二叔,你说的这些,我都懂,都懂,但我怕……”尹清风的眼泪滚落而下,“我怕小六儿受委屈。他性子傲,连半点儿侮辱也经不住……”   百事通道:“二叔知道,二叔明白。”一时竟接不下去,无言以对。   周沧顶着大嗓门儿道:“老五跑得快,抢也要把小六儿抢回来!”   包打听天生的笑模样也完全消失不见,厉色道:“我夜探黑水寨,怎么也能探出关小六儿的地方。”   尹清风压抑哭腔道:“都别忙活儿了,别救不出小六儿,倒白白再把人搭进去。我们先等一等……等一等……那老色鬼会派人递话儿来的。”言至最后,失声痛哭。   “大当家……”丁老虎也哭。   其余人等均摇头叹息不止。   一夜无眠,枯坐至晌午时分,裘德一方终于来信儿:明日花轿临门,请尹大当家穿戴凤冠霞帔,以清风寨为嫁妆,嫁与黑山、黑水、黑云三寨之主,裘德裘大当家,届时四寨合一,皆大欢喜。 ☆、骂阵   双手被缚的孙楚钰走在最前头,黑水寨小头目紧跟其后,控其绳,手握大刀架在其脖颈处,仿佛随时可砍去他的大好头颅。两人之后是四人抬的大红花轿,花轿之后是一大帮手持兵器的小喽啰们,足有二百来人,他们深知清风寨山上机关陷阱的厉害,个个神色紧张,小心为上。   挟持孙楚钰的小头目边缓移步伐,边大声喊道:“尹大当家,我们裘大当家叫我们来,是来迎亲的,不是来找茬儿的。奉劝尹大当家一句,千万别伤了我们兄弟们,否则我定一刀一刀在小六当家身上找回来!”   无奈之下,尹清风早已关闭山上的所有机关,也严令禁止寨子里任何人下暗手,既怕误伤孙楚钰,也怕惹恼敌人,从而拿孙楚钰泄愤,可谓用心良苦。   那所谓的迎亲队伍一行,浩浩荡荡,顺顺利利上了山,来到清风寨大门前,却不敢靠近,只远远停住,与严阵以待的清风寨两相对峙。   清风寨百斤重大门之上,距地五六丈高的墙垛之后,尹清风、杨成林劲装而立,神情肃穆,隐含忧虑。尹清风自上而下,远望受制于人的孙楚钰,提高声音问道:“孙小六儿,你怎么样?”   孙楚钰却僵硬地撇过脸去,不愿与其对视,双唇死死闭紧,一言不发。   而尹清风仔细打量他,自墨黑的头发至素淡的衣衫,除发髻微斜,衣摆稍乱,其余尚算完整,她这才放下一颗心来。正疑惑怎不见那为首的裘德,却发现自大红花轿中钻出一人,朱服白脸,眼周黑圈,浑身上下并脸颊割不出四两肉,勉强被撑起的新郎喜服空荡荡的,倒像小鬼儿唱戏。   裘德笑嘻嘻道:“尹大当家,这大喜之日你怎能不穿红嫁衣呢?不过不打紧,我早有准备。”他一招手,立刻见小喽啰上前双膝跪地,双手呈上新娘的凤冠霞帔,与裘德身上所穿正是一对。他接着道,“尹大当家,莫要误了吉时,请快快出来换上嫁衣,坐进花轿,与我一道回黑水寨拜堂成亲罢。”   尹清风亦笑回他:“裘大当家,只怕此时此刻,你的黑水寨已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你要上哪儿去拜堂成亲呢?”   闻言,裘德不由脸色一变,但很快镇定自若道:“尹大当家,你想诈我,还嫩了点儿。告诉你,你今日不嫁也得嫁,否则这‘玉面孙郎’可将变成‘玉面死鬼’了!”   “你敢动他一根汗毛,你们这些人谁也休想活着离开!”尹清风发狠道。适才她放火之言确是诈裘德一诈,如今清风寨被围,各位当家主事人并手下众兄弟,均严守寨中,静候大当家之令,未曾轻举妄动。   却观那裘德丝毫不惧尹清风的威胁,悠然道:“看来尹大当家很在意这位六少当家,是因为他这张完美无瑕的俊脸吗?倘若我用刀子在这上面轻轻划一道儿,不多,就留一个小小的伤口,想必尹大当家也要心疼死了。”他邪恶一笑,自怀中掏出匕首,缓步走近孙楚钰,在其如珠如玉的脸上轻佻地比划着。   孙楚钰暴怒,咬碎银牙,额上青筋狂跳。   尹清风疾声道:“老色鬼!你敢动他!你是嫉妒我们家孙小六儿长得好看罢!我家小六儿大好男儿,风流人物,不在一张脸上!反倒是你,丑人多作怪,自己没什么便羡慕别人有什么,成天拿镜子照啊照,你怎么就瞧不出自己长了一副人见人吐的鬼样子!”   “你——”裘德生平最听不得一个“丑”字,一时被气得方寸大乱,手中的匕首眼看戳在孙楚钰的脸颊。但闻“嗖”一声,杨成林一箭射穿其小臂。变故生得太快,裘德怔一下方“哇”地痛叫出声,右手不由自主一松,逞凶的匕首跌在地上。   孙楚钰躲过一劫,紧接着裘德反应过来,护住其受伤的手臂,气急败坏道:“给我杀了他!给我灭了清风寨!一个不留!”   “嗖嗖嗖——”   举刀逼近孙楚钰者皆中箭而亡。   “废物!都是废物!给我上!上!”躲在花轿后的裘德大喊大叫,脸色煞白煞青。   却无人敢动一步。   当是时,黑水寨小喽啰爆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惨叫,随之而来的则是一哄而散,四处逃窜,并伴有高声警报:“快跑啊——有埋伏——”   远观此情此景的尹清风询问身边的杨成林:“五叔偷着带人出寨子了?”   杨成林道:“没人外出。”   “哪儿来的埋伏?”尹清风兀自怀疑,却见远方林中左右两处分别冒出一支军队,将黑水寨一干人等团团围住。观察那些兵士的盔甲样式,像是来自冀州府指挥使司。紧接杀出的乃为首之人,并非什么身着甲胄的将领,而是一名轻便华服的剑士,姿容俊逸,玉树临风。   那剑士振臂高呼:“剿灭匪徒,一网打尽!‘新郎’的首级留于我手!”   尹清风失声大叫:“张伏野!”   正是张玘。他似听见尹清风惊唤他,于战斗中抬眼冲她微微一笑,而后重新埋头杀敌。   顿时,尹清风心中犹如投入一块巨石,波澜起伏。但她不欲多想,镇静下令:“叫五叔带上瞎眼药,趁乱去将孙小六儿救回来,不准恋战,速去速回。”   杨成林传令,周沧出动,火速加入乱战中,向围攻自己的不论是兵是贼,眼疾手快洒出一圈儿瞎眼药,须臾间救下孙楚钰,解开其束缚。但孙楚钰不肯回寨子,咬牙切齿道:“我定要杀了那个老色鬼!”周沧见劝不了,治不住,索性将手中瞎眼药一扬,迷了孙楚钰的眼睛,趁机背起他加速撤回清风寨。   被救回的孙楚钰交由华珍珍照看,尹清风继续留在墙垛后观战。她并无插手的打算,但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始终黏在张玘身上,随他手起剑落,随他身影翻飞,看他一抬手一投足皆是妙不可言,看得她眼送秋波,春心荡漾。   骁勇善战的张玘率五十名精锐,兵贵神速,速战速决,全歼黑水寨四倍之山贼,更亲手斩杀山贼头目裘德,大获全胜。他收剑入鞘,略整一整染血的衣袍,精神抖擞,步至清风寨紧闭的大门前,昂首抱拳道:“尹大当家,好久不见,一切安好?”   尹清风自墙垛间探出身子,额发临风扬起,双眸黑漆有神,正色道:“太子爷,别来无恙。”   张玘道:“稍后在下还要去往其他山头,剿灭山贼余孽,临行前特来此向尹大当家澄清一句,在下并非太子。那日缙山上确有苦衷,无意欺瞒,请尹大当家见谅!”   “你不是太子?”   “不是。”   “真不是?”   “真不是。”   尹清风翻身飞下,足尖在墙壁上一借力,玉臂展如翅,径直向张玘飞去。张玘怕她猛地撞上自己,弄疼了,闪身躲开的话却更怕她摔在地面,弄伤了,一边头疼她净给自己出难题,一边不由自主伸出双手,以四两拨千斤之力接住她下坠的身子,再顺势抱起转个圈儿,待冲力尽消,双双站稳了,始放开对方。   张玘依礼退后一步,尹清风反挺胸向前迈一步,道:“既然你不是太子,还是原来那个张伏野,那婚约照旧,你娶我。”   张玘皱眉道:“尹大当家,婚书已毁,你已退婚,你我之间的婚约自当作罢。”   尹清风却道:“谁说我退婚了!虽然婚书确实是不见了,可你送我的定情信物还在。”   她自领口处掏出张玘送她的玉牌,凑近张玘道:“你摸摸看,还是热乎的,我一直挂在脖子上,从未摘下过。”   张玘不禁动容,欲抬手摸一摸那暖热的玉牌,再摸一摸那生动的笑脸,但终究放弃了。他道:“抱歉,尹大当家,我不能娶你。”   “为何?”尹清风倔强道,“你赠我定情信物,又亲手杀了老色鬼裘德,就是我尹清风要嫁的人!”   张玘突然抱拳道:“尹大当家,黑山、黑水、黑云三寨的山贼余孽,亟待在下领兵清除,在下告辞!”   他转身欲疾步离开,尹清风厉声叫住他:“张伏野!我也是山贼,你怎么不连我一齐灭了?”   “尹大当家对在下有恩。”张玘停下脚步,背身道。   尹清风道:“既然我对你有恩,你却连句交代都没有,只口口声声说不能娶我,便这么一走了之?既不能娶我,当初为何签下婚书,当面送我定情信物?你还杀了老色鬼,你知不知道我告诉所有人,谁杀死他,谁就是我的夫君,难道你想让我言而无信?你,你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之事,张玘绝不会做;言而无信之事,张玘倒并不清楚尹清风做过多少。他不担心她言而是否有信,他仅仅关心自己就此一去,她会不会哭。张玘稍作犹豫,最终回身面对尹清风,缓缓道:“你可知我因何缘故跟着太子做事?”   尹清风道:“什么太子,什么皇子,为了当上皇帝统统不择手段,把别人都当作棋子一样,任意摆弄。你上回不就做了太子的替身,差点儿死掉吗?”   张玘点头道:“你说的这些,我全部明白,但我有我的抱负。”   “当官儿有什么好?当个好官儿难,太多的身不由己,最后很可能死于非命。当个坏官儿也难,遭人唾骂,最后也很有可能死于非命。你还不如留在清风寨,陪我做一个劫富济贫的义贼。”   张玘耐性解释:“自小我便志在沙场,渴求抵御外敌,收复失地。我一心跟随太子,既不为功名利禄,亦不在乎荣华富贵,只因当今朝野中,主和之声四起,唯太子一党主战。我愿助他顺利登上皇位,他日便可争取机会,‘黄金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但我不忍心你为等我,白白虚度年华。”像我娘那样抱憾而终。   更不忍心有朝一日我马革裹尸,你以泪洗面。   张玘一腔热血,满腹愁思,岂料尹清风分外不以为意,道:“嗨,你怎么不早说?不就是上战场吗?等日后你做了大将军,我同你一道上阵杀敌!其实像这种保家卫国、替天行道的痛快事儿,我清风寨的兄弟定也不甘落后。不过我还得问问他们的意思。这样罢,你去灭你的恶山贼,我这就回去召集兄弟们商量商量。”她说到做到,冲张玘一挥手,飞快消失在清风寨的大门后。   前对雄伟如山的寨门,后方是列队齐整的兵士,惨遭无视的张玘孤身一人呆立在当间儿,恍然若处于梦境之中,不知今夕何夕。 ☆、出走   三寨山贼尽诛,天色将明,鬼使神差般,张玘重新转回清风寨。所过之路皆顺遂,所遇之人皆恭敬行礼,口中称“姑爷”。他兀自惑疑。   “姑爷请——”   “姑爷这边儿请——”   “姑爷里边儿请——”   张玘被一路引至尹清风房中。   熟悉的房间,依然简洁的摆设,窗、床、桌、椅、凳,书架、书案与梳妆台……利落得全不似女儿家的闺房。哪里就是什么娇滴滴的女儿家,分明是威武霸气的大当家。   此时,烛火下的尹清风大当家早已梳起小辫儿,扮上妆容,换一身绣衫罗裙,羞答答坐等幽会情郎。   而张玘长身杵在房门口,进退两难,略显局促。   “快过来嘛。”尹清风向其招手,再拍一拍身侧的床沿。   张玘微动容,身却未动。   尹清风不耐烦地冲过去,将其拉扯进屋内,朝门外喊道:“都给我走开!”双手合上门,回身见张玘拣桌边一方小凳坐了,她便巴巴凑近,拖起另一方小凳紧挨其坐下。   张玘淡定顾自喝水。   尹清风看着他道:“你事情可都办妥了?”   张玘点头。   尹清风接着道:“我同各位兄弟商量过了,按各自意愿,一部分人随你我上战场,另一些则留下来,守着清风寨。倘若有朝一日咱们得胜归来,还回清风寨,好不好?”   张玘总以为她将一切想得过于美好。   “不说话当你默认了。”尹清风双手扶在他支起的腿上,笑问,“张伏野,你何时娶我?”   张玘温吞道:“一直以来,我从未萌生过娶妻的打算。”   “那是因为你没遇见我!如今你我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我们尽快成亲罢。”   张玘却道:“太子一日未登基,我终日奔波劳碌,毫无成家的心思与精力。”   “两年!”尹清风竖起两根细白的手指,斩钉截铁道,“我给你两年时间,若你仍未搞定太子的事儿,那他也注定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白白浪费你我二人的大好时光。与其干耗着,我们不如趁早另谋出路,换别的法子助你一展宏图,守边疆,杀外贼,收失地。”   张玘注视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好,我答应你。”   尹清风笑着靠过去,环住他一只手臂,双目微闭,颇觉享受。   张玘心绪纷乱,暗中叹息,无奈道:“我该走了,太子还在等我回京交差。”   闻言,尹清风放开他,虽依依不舍,却明朗果断:“我送你。”   “想必你一夜未睡,还是趁天亮前再躺一躺,养一养精神。”   “那…你记得常常回清风寨看我。”   张玘几不可见地点头。   尹清风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是君子,不许骗我。”   张玘想,这略微一点头,也不曾开口讲话,究竟算不算君子一言呢?   京城,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明月居有上好的陈酿,只在入夜时分开门,只接待三十位贵客,一百两银子起底,上不封顶,价高者可入。张玘却是此处的常客。走过两排大红灯笼装饰的雕花门,进入玲珑雅致的大堂,踏上铺锦的楼梯,在妙龄俏丫头的笑引下,来到二楼雅间。太子微服等在里面。   推开门,太子临窗而立,衣不张扬,体态匀称,仪容端正,气质高贵温儒。张玘闭门而后行跪礼。太子略一抬手,道:“起来罢,站着回话。”   张玘叩谢,起身。   太子缓步坐回桌边,和颜悦色道:“听说伏野此去冀州府围剿山贼,独独留下一个清风寨,有何用意?”   张玘立时再跪:“太子殿下,伏野……”   “起来说话。”   “是。”张玘重新躬身立定,道:“回殿下,伏野奉殿下之命,率冀州府指挥使司精兵,全歼黑山、黑水、黑云三寨山贼。但那清风寨山上山下遍布机关陷阱,且能人异士众多,不宜强攻。或可招降,不费一兵一卒,将其揽为太子殿下所用,实乃一大幸事。”   太子不以为然:“一群乌合之众,本宫要来何用?”   张玘道:“回殿下,清风寨遵奉道义,劫富济贫,从不滥杀无辜。大当家尹清风深明大义,此前揭露冀州府前知府贪污受贿一事,她曾鼎力相助;蜀州神都府赈灾时,殿下命伏野带兵清剿缙山山贼,也恰遇她施以援手,伏野才顺利探得上山之路,使缙山覆灭。清风寨二当家百事通,通百事,足智多谋。四当家杨成林百步穿杨,箭术一流。六少当家孙楚钰武艺高强,剑法精湛。其余当家人亦各怀绝技,不过从不轻易示人,伏野仍需一一查探底细。”   “听你一言,倒是十分有趣儿。”太子温文笑道,“但山野之人自在惯了,岂能听任本宫调遣?”   “伏野愿全力一试。”   “也罢,招安清风寨之事暂且缓一缓。”太子饮一杯佳酿,徐徐道,“眼下本宫另有一桩要事,着你亲自去办,事关重大,迫在眉睫。”   “伏野即刻动身,定不辱使命。”   清风寨上,尹清风得知张玘离京的消息,失落叹道:“怎么又走啦?这回又上哪儿去?”   包打听笑眯眯欲答,却遭突然闯入的丁老虎打断。丁老虎呼哧带喘道:“大当家,出事儿了!六少留书出走了!”   “留的什么书?”尹清风问。   丁老虎答:“我走了。”   “我是问你,他究竟写了什么!”   丁老虎老实道:“六少就写了仨字儿:我走了。”   “何时下山的?”   丁老虎道:“夜巡的兄弟说,昨夜差不多三更时分见六少独自外出,没再回来过。”   尹清风愠怒:“怎么不拦着他?”   包打听解围道:“以小六儿的个性,没人敢拦他,也没人拦得住他。”   “既然他存心要走……”尹清风顿觉无奈之至,叹一口气道,“随他去罢。他早想学他爹娘那样云游四海,是我自私不给他走。如今他心里不痛快,出去散散心也好。”   包打听道:“小六儿极要强,心高气傲,年轻时受些打击对他有好处,外出历练一番也并非什么坏事儿。”   尹清风问丁老虎:“孙小六儿可随身带了他的佩剑?”   丁老虎摇头:“看见六少的兄弟都说,六少两手空空下了山,啥也没带。”   尹清风气极:“真是犟,他最心爱的玄铁宝剑,说不要就不要了!”   想那日张玘在黑水寨中寻得一把三尺七寸玄铁剑,认出是孙楚钰之物,遂带回清风寨,托尹清风转交。岂料尹清风交剑时,孙楚钰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他未曾看上一眼,只淡淡道:“脏了,一无用处,拿去丢了。”   尹清风实在看不惯他那副要死不活的丧气模样,加重语气道:“孙小六儿,这可是我夫君一番好意,特地亲手为你送回来的,快给我收下!”   “既如此……”孙楚钰面无表情起身离去,语意灰冷,“毁了罢。”   然而,尹清风哪里舍得毁掉孙楚钰相伴多年的爱物,于是将其悬于议事堂最显眼的地方,期盼有朝一日此剑的主人能回心转意,变回那个“衣白御长剑,矫若游龙独风流”的玉面孙郎。但当孙楚钰离山出走后,尹清风转念一想:不带剑也无妨,不论使不使兵器,使什么兵器,我家孙小六儿都是好样的。他既向往强者,自当不拘泥于一事一物,强在其身,强在其心。   在孙楚钰离开清风寨的第七日,晨阳初升,朝露未褪。尹清风独自一人,着单衣在练武场打拳,拳拳生风,浑身冒热气。   突然斜地里袭来凌厉一鞭,奔着尹清风的面目,呼啸声近,鞭风已至,尹清风只觉整张脸凉飕飕的。她来不及多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仰翻身,十指微屈撑住地面,飞起的双足在空中合并,仿佛长眼睛似的夹住那偷袭的金蛇银筋鞭,用力一扯。咦,没扯动。尹清风迅速变招,接连向后翻,翻出去很远,企图逃离长鞭的攻击圈儿。   却未能如愿。   忽闻鞭响起冷风,鞭如棍横扫而来,尹清风一个鲤鱼打挺,足尖踩地借力,腾空而起就势飞快扭身,再次躲过一劫。尹清风暗道不行,若不示弱,恐难脱身……思及此,只见她矫捷的身子在半空中蓦地一滞,扑通一声摔在地上,阳光下激起丝丝缕缕的尘雾。   “哎呦,疼死我了——”尹清风瘫在地上不起,痛苦挣扎道,“七姑,你欺负我干什么?”   七当家王炎炎收鞭在手,横眉竖目,疾声道:“尹清风,你整日吃饱没事儿做,还不快快去寻小六儿回清风寨!”   尹清风委身赖地上不动:“七姑,孙小六儿他自己有主意,想回来就回来,若他不想回来,八匹马也拉不回。”   “胡说八道!小六儿为何不想回来?当初他爹娘一走了之,他却死心塌地非留在清风寨不可,究竟是为了谁,你知不知道?”王炎炎一甩长鞭,打在尹清风身侧的空地上,“你别给我装死,起来!”   地上也忒凉,尹清风又穿得单薄,顺势爬起来,慢吞吞道:“我当然知道是为我。”   王炎炎脸色稍霁。   尹清风继续道:“他曾想随他爹娘云游四海,是我一直吓唬他,不准他走。”   此言一出,王炎炎晴转雷电:“你以为他是因为这个?你以为你挂在嘴边的那些威胁,对小六儿有效?你个缺心眼儿!”   尹清风拖拉鞋底挪过去,抱住王炎炎撒娇:“七姑,旁人都说我心眼儿多,就你总骂我缺心眼儿。现如今,我好歹是清风寨的大当家,你多少给我留点儿面子嘛。”   王炎炎翻了翻浅色的眼珠子:“对,你是大当家,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追在我屁股后头叫我娘的小破孩儿了。”   尹清风害臊笑道:“我那不是年幼无知吗?把七姑都叫老了。”   “我说你是不是傻?”王炎炎一想起孙楚钰,心头火蹿升,以长而有力的食指狠戳尹清风的额头,“是不是傻?放着眼前一个好男人不去珍惜,偏下山抢什么压寨夫君……”   “好男人?”尹清风打断对方,故作惊讶道,“你是指小九叔吗?喏,他来啦。”   尹清风向王炎炎身后微笑招手,王炎炎忙整衣理发,待她紧张转身一瞧,哪里有什么九当家的踪迹,却发现尹清风连飞带跑逃出去极远。于是,王炎炎提声骂道:“兔崽子,你给我回来——” ☆、丽山   东南江浙州有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名鹂水府,山清水秀,林海绿谷,景色怡人。鹂水府界内有一座不起眼的山,名丽山,秀丽且神秘。丽山脚下的村庄中,长年流传一支童谣,唱的是“山环水,水绕山,绝壁奇松见棋盘”。但从未有人探知,这奇怪的童谣究竟隐含何意。   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爬至半山腰之际,齐天明自己的腰倒直不起来了,小腿肚子止不住打着哆嗦。他有气无力地开口唤前方的张玘:“伏野……歇会儿…要死人了……”   张玘停下脚步等他,嫌弃道:“这才到哪儿,说说,你都歇几回了?”   齐天明坐在路边稍微平坦的石头面儿上,捶腰揉腿,颇感无奈道:“我已经拼尽全力了。”   “你早该知道此行辛苦,为何非跟过来不可?”张玘问。   游山玩水的真实想法在齐天明脑海中一闪而过,他谄笑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上回没能跟你去神都府,后来怎么着了?武功盖世的张伏野竟然被山贼抓去了!喔对了,你还没告诉我,缙山上你到底是如何脱身的?”   “歇够了,继续走。”张玘立时转身。   “没没没……”齐天明慌忙叫停他,“伏野,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问你。”   张玘再次驻足,以警告的眼神杀向齐天明:“最好非常重要。”   齐天明摆出正经的姿态道:“你怎么确定天机老人就隐居在这丽山?据我所知,太子爷只告诉你,那天机老人藏在鹂水府的某座山上,可鹂水府多山,有名儿的亦不在少数,眼下咱们所处的这座丽山也太普通了罢。”   张玘道:“正因为它普通,更重要的是那支流传已久的童谣。”   “你是指那个……”齐天明回忆道,“山环水,水绕山,绝壁奇松见棋盘。”   张玘颔首,进一步解释道:“传闻天机老人酷爱下棋,想必与绝壁奇松相关的棋盘,定是非比寻常的棋盘,当配天机老人如此非比寻常之人。”   齐天明却满腹狐疑:“可走这半天,也没见哪儿有水啊。”   “所以,我一路上在不停地寻觅水源。”张玘的心中陡然浮现尹清风翻白眼儿的神情,暗自轻笑。   齐天明自然不明他所思所想,潦草回应道:“怪不得你一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见实在无话可找,无题可聊,齐天明已然歇个大概,竟主动提出与张玘一同探路。他万万不想,入夜后仍留宿山中,或无功而返,明日再重新从山脚一步一步爬上来,同样的罪再遭受一遍,要他半条命去。以张玘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这两者皆有可能,大有可能。   二人往山林更茂密,枝叶更繁荣的地方去,往石壁更潮湿,隐约传来水声的地方去。走过狭长的山道,挤过逼仄的石壁之间,自山间奇景“一线天”路过,眼前豁然开朗。四周峭壁环绕下,一湖碧水照明镜,如诗如画。道道细流从数丈高的山壁上方一泻而下,坠入湖水中,激起一滩滩飞珠迸玉般的水花。整个湖面却不为所动,依然平静,幽深,潋滟。湖水澄净如许,终年不见增减。   齐天明放眼望去,情不自禁赞叹道:“真美啊!”   张玘四下打量一番,道:“定有下游出口。”   “这里四面被石壁环绕,哪有什么……”言及此,齐天明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山环水!接下来该是水绕山,可这水绕山,究竟是怎么个绕法?”他百思不得其解。   张玘道:“去捡些枯枝来。”   齐天明怀揣疑问,依言而行。   “丢进去。”张玘来回扫视石壁,继续冷静发令。   齐天明照做,将手中的五六条树枝丢进眼前的湖水中。枝条轻而浮于水上,随波荡漾,却只在原地悠闲地打着转儿。齐天明不解问道:“这是做什么?”   后知后觉的张玘无语相对,默然拾起脚下足有婴儿手臂粗细的一根枯木,手腕向前一摆,枯木随即抛出,“咕咚”沉入湖中心。不一会儿却见那枯木晃晃悠悠,自水中露出头来,缓慢浮在湖面上,极缓极慢地开始游移,逐渐远离岸边的张玘与齐天明,向二人的右前方流去。   眼见顺水游走的枯木即将撞上峭壁之时,张玘一撩衣袍下摆,突发力纵身跃起,向那湖尽头的枯木飞去,中途气泄而身形下坠,双足连续击水借力,重提起一口真气,快速掠过湖面,顺利落在枯木上。足尖轻点,倚壁而立。   “伏野,你在哪儿?我怎么看不见你了?”岸上的齐天明大声呼唤,隐约闻听回声四起。   不识庐山真面目,身在此山中的张玘这才发现内里玄机。却原来离近了瞧,方知此刻他面前的石壁并未真正相连,而是相距约三人宽,向湖外曲折延伸,形成一个隐蔽的出口,正是张玘百般寻觅的湖水下游出口。这出口处弯来绕去的石壁给岸上远观者造成错觉,仿若此处浑然一体,是一面毫无缝隙的完整峭壁。张玘置身于出口的曲折处,是以岸边的齐天明观他不到。   探明去路,张玘心中大喜,自出口处转回湖面,依旧倚壁独立,向湖岸的齐天明道:“从这里出去便是水绕山了。”   “啊?那我怎么过去?”齐天明愁眉紧锁,高声回应。   幸好为登山早有准备,张玘将怀中备好的一捆麻绳取出,施内力将长绳的一端甩向远在湖边的齐天明,道:“绑紧了!”   齐天明接住绳头,牢牢地系在自己腰间,回道:“我好啦——”   闻言,立于湖面上的张玘将长绳在手上缠绕两圈,微一使力拉动,身形不由上下晃动几分,湿了绸缎鞋面。而另一端的齐天明则随绳飞起,在半空中“哇哇”乱叫,手舞足蹈,“扑通”一头栽进张玘脚下的湖水中,水花四溅。张玘扶壁稳住己身,衣袍却难免被殃及,他拧了眉头反观落水的齐天明,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救命…快救我……我不会浮水……救……”齐天明在水中拼命挣扎,猛灌几口湖水后,双脚用力一蹬,居然自行站立起来。那湖水将漫过他的肩膀,露出上方湿漉漉犹不断淌水的脑袋,并一副劫后重生、错愕不已的清秀面容。   张玘忍笑道:“我在前方探路,你且慢慢跟上来。”他以枯木作舟,以单足为桨,一手撑沿路的石壁借势,一手握与齐天明连接的长绳,仔细观望,谨慎缓行。   跟在其后的齐天明垂头丧气,在水中艰难移步。好在这湖水不算凉,切身感受下,竟觉出些微暖意。但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却毫无温暖可言,简直糟糕透顶。早知今日,他当初便不该头脑一热,硬跟出来,京城虽万般不讨喜,也好过眼下的情形太多。最起码,他齐天明不必吃苦受累,还遭罪。   “停!”前方张玘突然开口。   齐天明停下脚步,顺张玘的视线望过去,眼睛顿时一亮:绝壁奇松!   绝壁千仞,耸立天穹,右上方苍松数株,缘壁而生,孤傲昂首,秀美挺拔。   很快,齐天明的目光黯淡下去,失望道:“两边儿都是悬崖峭壁,莫名其妙冒出几棵松树来,哪有什么棋盘?童谣都是骗人的!”   却不待他说完,张玘早已飞身攀岩而上,迅速消失在奇松之后。   又不见了。这回齐天明也懒得出声,身靠石壁望天发呆:若自己是山间的一飞鸟,水中的一尾鱼,花丛里的一只小蜜蜂,整日嗡嗡嗡嗡……骤然惊觉松树后出现一张脸,吓他一大跳,待定睛认出来,其实是一张熟悉的男人的俊脸,是一张人间难得几回亲眼目睹的俊脸。   张玘自松树后向外探出半副身子,简短道:“我拉你上来。”   齐天明忙做好准备,胆战心惊,忐忑不安,千叮咛万嘱咐:“你轻点儿,轻点儿,轻点儿……”   “啊——”脑中一片空白。   合上大张的嘴巴,睁开紧闭的双眼,脚踏实地的感觉,如获新生。齐天明开心得甩了甩满头满脸的残留湖水,解开腰间绳索,开始拧干浸湿的衣衫。   张玘指点道:“这一处平地,不大,四方齐整,像是人为开凿出来的。只因崖边松树的遮挡,底下人很难发现,看来我们是找对地方了。”   齐天明却道:“但是三面环壁,也没个门没个路,怎么走?”   张玘笑着一指前方:“你瞧瞧那面石壁上是什么?”   齐天明惊喜大叫:“棋盘!”   正前方的一面石壁平整光滑,其上约一人高处刻画了一张方形围棋盘,与正常棋盘一般大小。更神奇的是,棋盘上黑白子纵横交错,分布有序,无一子摇摇欲坠,令人叹为观止。张玘用心观摩,方领悟这是一副精妙奇巧的玲珑棋局。   齐天明仿他的模样,站在棋盘间,目不斜视地观赏,却横竖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开口问道:“是不是下赢了才会有出路?”   “大抵如此。”张玘回道,“但手中无子可下。”   闻听此言,齐天明不禁嘿嘿一笑,摊开右手,手心中赫然躺着一枚黑子。   张玘挑眉问道:“哪儿来的?”   “我从石壁的角落里抠下来的。”齐天明不无得意,“找了一圈儿,只此一枚,再无第二个。”   张玘道:“如我所料不差,这面石壁应该是一睹暗门,启动此门的机关正是黑子杀出重围、反败为胜的关键,那唯一破敌的落子点。”   齐天明催促道:“你快下啊。”   “容我想想。”张玘手执黑子,眼观棋盘,锁眉沉思。   白子势强,围剿堵截,紧咬黑子不放。黑子于死地中争得一线生机,既在苟延残喘,却仿佛蛰伏待变化,一鸣惊人。只是不知,这力掌变化的一着却在何方。   万物俱寂寂,时光寸寸流。   陷入棋局中的神思忽被一声娇笑拉回,紧接着那声音嗔道:“夫君,你叫我好找……” ☆、男女   最近一段时日,清风寨中无大事发生,尹清风开始日夜思念她的未来夫君。这一天风和日丽,她特意请二当家百事通和八当家包打听于议事堂中闲话家常。闲话啊闲话,终于装作不经意间进入正题。   尹清风道:“八叔,张伏野离开京城后,去了哪儿?”   包打听笑道:“江浙州鹂水府,他身边紧跟着那个叫齐天明的账房先生,听说两人上鹂水府是为了拜访隐居山林的神仙。”   尹清风诧异:“神仙?”   包打听了然一笑:“世外高人罢了。”   闻听此言,久未出声的百事通若有所思。   尹清风追问包打听:“什么世外高人?”   包打听道:“这我就无从得知了。大概是太子给张伏野派下的秘密任务,张伏野与齐天明两人守口如瓶,没透露出任何消息给任何人。况且鹂水府距冀州府甚远,我实在是鞭长莫及,无法获取进一步的有用线索。”   尹清风叹息:“是啊,我连鹂水府都没听说过。”   百事通接过话茬:“世人只知上‘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鹂水府自然比不得苏杭二府的名气大。即便在江浙本地人的眼中,鹂水府也平淡无奇,不过多山多水,景色秀丽,气候宜人而已。但江南之地大多如此,民众早已习以为常。”   尹清风表示抓不到对方的重点:“二叔,你究竟想说什么?”   百事通道:“我想说的是,鹂水府宜居,且不起眼,正是归隐的好去处。”   尹清风瞬间变作一张苦瓜脸:“二叔的意思是,那儿归隐的人太多,竟连你也猜不出,张伏野他们找的世外高人会是谁?”   百事通捻须颔首。   这下彻底完了,尹清风欲千里寻夫的美梦成空。果真如包打听所言,张伏野前往鹂水府是为执行秘密任务,必定隐姓埋名,藏匿行踪。可百事通不肯支招,如今的她毫无头绪,连个大致方向也没有,总不能一座山头接一座山头地找过去,也许张伏野前脚刚走,她后脚才到;也许她一离开,张伏野恰巧随即赶到。二人绕着整个鹂水府转圈子,却始终见不着一面,想想都累。再者,清风寨也不容许她擅离职守,竟跑去遥远的江浙鹂水府兜圈子。思及此两难处境,尹清风只好作罢。   百事通与包打听皆暗松一口气,各自起身道别,前后离去。   丁老虎急匆匆跑进议事堂,附在尹清风耳边低语几句。尹清风惊道:“居然有这样的事儿?”   丁老虎举手立誓:“千真万确!俺亲眼看见的。”   “走,带我去瞧瞧。”   丁老虎将尹清风引至后山。   后山有一片银杏树,深秋时分,黄叶灿灿,阳光透过枝头,美如画卷。偶尔风起,叶落如蝶,金翅柔滑,相互追逐,翩然起舞。片片落叶似小扇,坠地铺成一片金黄,树上树下浑然一体,秋色正浓惹人醉。   近观玉骨冰肌,远望风韵雍容。   无意赏景的尹清风却对丁老虎道:“这儿一个人都没有,你是不是扯瞎话骗我呢?”   丁老虎急忙辩解:“俺可万万不敢欺骗大当家,也不敢编排四当家和三姑娘的瞎话儿。就在刚才,俺明明看见他们俩在那颗银杏树下抱着亲嘴儿,亲得那叫一个投入,昏天黑地的,比四当家练习箭法的时候还投入。俺也不知道,怎么才一会儿的工夫,人咋就不见了?”   尹清风问道:“他们发现你了?”   丁老虎挠头,不确定道:“应该没有……罢。俺一看见他们,就马上跑去向大当家禀报,俺离开的时候,他们还亲着呢。”   “去问问杨小四,他不会撒谎。”尹清风道,率先向杨成林的住处步去。   丁老虎颠颠地跟在其后。   途中,两人恰迎面遇上华珍珍。华珍珍穿一身粉色荷花衣裙,荷叶绣样作衬,更映得她墨发雪肤,红痣娇艳,娴静犹如花照水,十分动人。尹清风默默道:这身儿衣裳挑人,长得白的穿着才好看,像我这样的就不敢轻易尝试,简直是为三姐量身做的,看三姐这用心妆扮,且来自杨小四住处的方向,想必丁老虎所言有几分可信。她暗自思忖开场白。   没想到华珍珍先发制人:“大当家可曾见到四当家?”   尹清风不动声色:“三姐找杨小四有事儿?”   华珍珍将手中的小酒坛呈在尹清风眼皮底下,笑道:“找他给我试一试新制的药酒。”   尹清风回笑道:“不如我先替三姐尝一尝。”   华珍珍轻笑着摇螓首:“这酒是给男人喝的,若四当家试完无碍,我打算孝敬我爹补身子的。要是你喝了,回头长出胡须来,你那美夫君岂不是该穿起裙子,才能配得上你?”   尹清风道:“还得涂脂抹粉,描一双柳叶眉,画一张樱桃小口。”   说完,两位姑娘呵呵呵笑得无比欢快。   傻在一旁的丁老虎全然不明此二位的“唇枪舌剑”,只眼馋三姑娘华珍珍手中的酒坛,未开封已然飘出酒香来,令闻者醉三分。他厚着脸皮道:“三姑娘,俺是男人,给俺尝一口罢。”   华珍珍道:“不行,就这么一小坛酒,你一口他一口的,很快见了底儿,我拿什么孝敬我爹?”   丁老虎求道:“三姑娘好心,就赏俺一口罢,权当俺为三当家试酒。”   华珍珍想了想,道:“也好,你伸出手来。”   丁老虎伸手欲抓酒坛,被华珍珍狠狠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声音巨响。他皮糙肉厚,丝毫觉不出疼,只愣头呆脑地瞧着华珍珍。   华珍珍道:“一口酒的量,你却想拿我的酒坛,太贪心了。这样罢,我倒一口酒在你的手心,能喝多少且看你的本事。”   丁老虎急道:“三姑娘等等,俺去找个碗来。”   华珍珍端起姿态:“我不等人。”   尹清风似笑非笑道:“不喝也罢。”   “不,俺要喝!”丁老虎的酒瘾上来压倒一切,双手捧起递向华珍珍,道,“三姑娘,请你倒罢。”   华珍珍的唇角浅浅一勾,素手启酒封,顿时酒香四溢,引人垂涎。饶是尹清风定力好过丁老虎,也忍不住频频吞口水,但她到底没上当。反观丁老虎就着自己的双手啜吸完那一口佳酿,还伸长舌头意犹未尽地将十根手指、两块手心舔个干净。如此饥渴的模样,叫尹清风迅速别过脸去,眼不见心不烦。   丁老虎咂了咂嘴巴,感觉不对味儿,皱着眉头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听到自己发出的声音,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盯住面前的华珍珍。   华珍珍一脸轻松,笑意盈盈。   尹清风抱臂看好戏,眼神在二人之间徘徊。   丁老虎又道:“啊啊啊啊啊啊啊。”   华珍珍笑道:“别白费力气了,我给你长长记性,话不能乱讲,东西也不能乱吃喝。”抱着小酒坛扬长而去,粉裳飘然。   丁老虎着急向尹清风开口求救:“啊啊啊,啊啊啊啊。”   尹清风翻白眼儿:“我叫你别喝,谁让你管不住自己的嘴。”   丁老虎一张大脸憋得通红,一双牛眼几欲挤出眼泪来。他可怜巴巴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尹清风道:“你啊啊啊的,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反正我是拿三姐没辙,你快去找杨小四,兴许他有法子可帮上忙。”   丁老虎又道:“啊啊啊啊啊?”   尹清风气道:“滚,我自个儿去!”她继续向杨成林的住处前行。   适才华珍珍声称在杨成林的房间并未寻见其人,但这在尹清风看来,却正中此地无银三百两之嫌。尹清风大步跨进杨成林所居的院子,来到他的房前,径直推门而入。   房中一整面墙上挂满弓箭,另一面墙上则贴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字帖,而杨成林正在书案前临摹练字。他见尹清风进来,停笔问道:“有事儿?”   尹清风反问道:“你在写什么?”   “百家姓。”   尹清风逐步走近,自杨成林的刻意遮掩下偷瞄一眼,哈哈笑道:“原来杨小四的百家姓是一百个‘华’姓。”   杨成林红了一张朴实的脸,沉默不言。   尹清风继续问道:“听丁老虎说,你和三姐在银杏树底下……啊!真的假的?”   杨成林满面通红,憨态可掬,却是不肯吐露一个字。   尹清风伤心道:“杨小四,咱俩从小亲如兄妹,无话不谈,长大后你倒同我生分了。我爹娘抛下我,义父也走了,如今连你也不想理我,我还留在这清风寨做什么?”不禁掩面哭泣。   杨成林俯身轻拍她的后背,低声道:“你别哭,是珍珍不让说。”   双手遮脸的尹清风露出一个狐狸般的笑容,却压抑嗓音道:“我知道了,怪不得三姐毒哑了丁老虎,但她藏着解药硬不交出来,叫丁老虎急得团团转。还是麻烦你亲自跑一趟,去劝劝她。”   杨成林点头,转身出了房门。   尹清风窃喜,悄悄尾随,一路跟到华珍珍的药室,躲在门口偷听。   “你怎么来了?”   “丁老虎的解药。”   “大当家找过你了?”   疑似杨成林“嗯”一声。   “你说什么了?”   “没说。”   “告诉你,绝对不能说!一旦大当家知道了,等同于整个寨子的人都知道了。到时传进我爹的耳朵里,他该不高兴了,你也会吃苦头的。不过你放心,我尽快找机会向爹坦白,不会耽搁太久。”   “我等你。”   “真乖,亲一个。”   暗处的尹清风猜想:杨小四一定脸红了。   夜晚,尹清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披衣而起,出了自己的房门,敲响百事通的门。   尹清风道:“二叔,是我。”   百事通房中漆黑一片,无人应答。   尹清风再叩门:“二叔,我知道你在里面。”   黑暗中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不是百事通,却是哪个。他语带责问:“我都睡下了,你强行把我叫起,合适吗?”   “我有急事儿。”   百事通道:“大当家快回屋去罢,明儿请早。”   “二叔,我真有急事儿。”   房中沉寂片刻,百事通复开口:“今晚宜早睡,否则明日诸事不利,大当家还是请回罢。”   趁夜色,尹清风开始翻找器具撬锁,口中称道:“二叔你若再不起床开门,我自己进去啦。”   灯亮起,门自内打开,穿戴整齐的百事通站在门里,冲尹清风道:“进来说。”   二人入室落座后,尹清风忽闪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扮无辜可爱状,软声道:“二叔,我有一事相求。”   百事通不为所动,神情相当严肃:“只要你不出清风寨,不下山,万事皆好商量。”   尹清风垂头丧气:“原来二叔都料到了。”   百事通不接话,亦不看她。   尹清风央求道:“二叔,我的好二叔,您就让我去罢。上回神都府那么远,您不就让我去了吗,最后不也没出什么大乱子。这回我保证快去快回,决不在鹂水府惹麻烦!我发誓!”   百事通道:“你去神都府是为了退婚,我不得已才答应。这没过多久,你又想跑去鹂水府,且比上次走得更远,我没理由放行。”   “可是,我思念他。”尹清风可怜兮兮。   “这算不上理由。”   “我担心他。”   “也不算理由。”   尹清风蓦然提高嗓音:“我怕他跑了!”   百事通瞥她一眼,淡定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张伏野长住京城,明日我便让八当家亲自去一趟,打听清楚他家在哪条街哪条胡同,有备无患。”   尹清风道:“二叔,当我求你,你就应我最后一次,下不为例!否则,我任你处置!二叔,你给我半个月的时间,不管在鹂水府见不见得到张伏野,入冬前我一定回清风寨!”   百事通捻须不语。   尹清风扯他的衣袖,痛苦万分道:“二叔,如今的我强留在寨子里,简直备受煎熬,寝食难安,相思成疾,生不如死,人比黄花瘦……”   “行了,六安居士的词都脱口而出了,看把你给能耐的!”百事通打断尹清风的喋喋不休,取出袖中早已备好的地图递于她,“这是路线图。如我所料无误,张伏野奉太子之命前往鹂水府,多半是秘密查访隐居丽山的天机老人。”   “天机老人?”尹清风好奇问道,打开地图借灯烛的微光看一眼,图纸年代久远,墨迹模糊而瞧不真切,只得默默卷起收好。   百事通道:“传言,天机老人擅太乙之术,卜世三十,卜年八百,可预知真龙天子,治乱兴亡,朝代更迭等。当年我师父在世时,与天机老人相交匪浅,我身为他的弟子,自然愿为师分忧,助他的好友脱险,免于陷皇位之争,惹来杀身横祸。”   尹清风黯然道:“像我爹那样,沦为牺牲。”   百事通叹息一声,道:“你明白便好。以张伏野的才智,寻见天机老人是迟早的事儿。若将来天机老人为太子占一卦,太子不甚满意,不仅他自身难保,只怕张伏野也……”   尹清风点头:“我知道,二叔放心,我不会让张伏野带走天机老人。”   百事通道:“还是那句话,你是清风寨的大当家,切不可冲动任性,务必保全自己,快去快回。”   “我明日一早出发。” ☆、将军   “夫君,你叫我好找!”   张玘闻声转身。立在他面前的女子编发簪花,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笑靥如花,娇俏可人。虽不施粉黛,却胜过世间万千佳丽。她笑盈盈向张玘飞奔而来,绿白裙带轻扬,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小仙女。正是尹清风无疑。   尹清风准确无误地投入张玘的怀抱,喜道:“夫君,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好想你!”   霎时,张玘心中的思念犹如决堤的江水滔滔不绝,瞬间将其淹没。他虽不曾言语,却用力抱紧怀里的人儿,情难自已。   一旁没眼力见儿的齐天明也上前凑热闹,道:“这位不是清风寨大当家尹清风吗?看来今后我该改口,称呼一声‘嫂子’。”   “你倒聪明。”尹清风笑道,转而拉住张玘的手,“夫君,我们即可回京成亲罢。”   张玘却道:“不急,待我办完正事……”   “成亲才是头等大事!”齐天明截过他的话,郑重其辞道,“所谓成家立业,先成家后立业。伏野,我看不如这就启程回京城,先把你和嫂夫人的婚事给办了,其余的统统往后排。”   “可是,这……”张玘犹豫。   齐天明催促道:“没有可是,走走走,快些出发!”   尹清风甜笑:“夫君,我们一齐回家。”   三人按原路返回。张玘携尹清风腾空而起,皎皎如鸾凤姿,飘飘似神仙气,飞身落至岸边。齐天明则独自一人一步一个坑地走回岸边,手脚并用爬上去,像落水犬似的抖动全身,甩掉沾衣的湖水。   下得丽山,三人寻三匹好马,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没想到,张老爷子一见尹清风,大为喜爱,果断认作儿媳妇的不二人选。   尹清风小心翼翼问道:“伯父,您同意我和伏野的婚事啦?”   张老爷子故意板起一副不苟言笑的面孔:“叫什么伯父,叫爹才对!”   尹清风开怀一笑,甜腻腻唤道:“爹……”   直叫得张老爷子满面红光,精神焕发。他身如松柏,声如洪钟,乐呵呵宣布:“传令下去,众将操办起来,为我儿热热闹闹地办喜事!”   于是阖府张灯结彩,布置新房喜堂,筹备美酒佳肴,招待各方亲友来宾。很快,张玘与尹清风拜了堂,被送入洞房。   吉日良辰,喜字成双,烛影摇红温柔乡。一双璧人在鸳鸯床帐内交颈相拥,耳鬓厮磨,深情低语。   “嫁给我,你后悔麽?”   “不后悔。”   “我定真心待你,始终如一。”   “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这一夜,床颠人倒,帐摆流苏,被翻红浪,声息旖旎,银针刺破桃花蕊,春宵一刻值千金。百炼钢终化作绕指柔。   翌日清晨,张玘被一声声甜脆的“夫君”唤醒。他甫睁星眸,如月唇畔勾起一抹邪笑,长手一伸一带,将床下人捞至胸前环住,女上男下相视而笑。尹清风低头在她夫君好看的唇上轻咬一口,却见张玘一个利落的翻滚,重将尹清风压至身下,俯首相吻,唇舌相嬉,津液相缠,直至对方娇喘连连,玉体绵软无力。张玘才重重一吮吸尹清风的下唇,始放过对方。   尹清风脸红嗔道:“夫君,你好坏。”   张玘挑眉笑道:“是吗?有多坏?”   “简直坏死啦!不过……”尹清风屈肘撑起上半身,目光落在张玘诱人的喉结处,伸舌尖微微舔过,娇笑道,“夫人我喜欢得很!”   张玘作势欲再亲回去。尹清风连忙告饶:“好啦,夫君别闹,我找你有正事儿。”   张玘的俊脸埋在她颈侧,嗓音低哑道:“男欢女爱,传宗接代,不是正事吗?”   他的吹气痒得尹清风咯咯笑,边笑边解说:“圣旨到了。”   “圣旨?”张玘分外奇怪。   “对,快起床收拾收拾,接旨罢。”   张玘梳洗完毕,穿戴齐整。尹清风差丫鬟给自己重新梳了头,理一理裙衫。二人盛装出行,于正厅跪迎天子旨意。   传旨的乃是小眼睛溜儿圆的陈严,终年不变的黄冠灰袍,其人却越发丰腴润泽,神态矜贵中带一丝媚态,手捧明黄圣旨,尖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张玘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且忠君爱国,死而后已。朕甚嘉之,兹任命为骠骑大将军,统兵十万,即日起远赴西北边疆,收复失地,守土护城,为天下万民安。钦此!”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玘垂首躬身,双手举过头顶接下至高无上的圣旨。   陈严道:“恭喜伏野兄得偿所愿。嗷不,应该是张大将军!”   张玘犹自一头雾水中,疏于应酬。   尹清风大方笑道:“陈公公,酒席已备好,就等您入座了。”   陈严娇柔一摆手:“不了,皇上还等着咱家回宫复命呢,告辞了。”   “陈公公慢走。”尹清风嘴上客套,却冲陈严的背后翻一记大白眼儿。   张玘笑着揽她入怀,问道:“你叫他陈公公?”   尹清风道:“是呵,太子爷做了皇帝,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就跟着做了个御前太监总管,现下正是新皇帝身边的红人儿。”   张玘奇道:“太子殿下何时登基的?”   “没多久。”尹清风打住话头,道,“别瞎耽误工夫了,我们尽早出发罢。”   “去哪儿?”张玘不解。   “沙场点兵啊,我的张大将军!”   “你同我一道去?”   “那是自然。”   “你清风寨的兄弟们呢?”   “他们早在城门外大校场恭候多时了。”尹清风偏头微笑,右手前伸开路,“张大将军,请罢。”   旌旗猎猎战鼓隆,将兵威武气势雄。点齐队伍西出征,金戈铁马大军行。   西北边塞,遍布崇山峻岭、戈壁沙丘。大漠与长河寂寥,孤烟迎落日苍凉。白天头顶骄阳似火烤,黄沙扑面睁眼难煞人;夜晚则狂风大作,吹得人心惊体寒,飞沙走石,打在身上生疼!   将军营帐中,却隔绝风声与寒意,灯火通明,温暖如春,静寂落针可闻。   尹清风为彻夜伏案忙碌的张玘奉上一杯热茶,柔声道:“夫君,你歇一歇罢。”   “我不累。”   “不累也渴了罢,喝点儿水润润嗓子。这地方比京城还干燥,白天晒晚上吹风,我的嘴唇、手指都裂开了小口子,一碰就疼。想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怕更辛苦,得多多喝水才行。”   张玘将尹清风侧抱在膝上,心疼道:“跟着我,叫你受苦了。”   尹清风笑眯眯道:“这算什么?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身子完全受得住。不过,若夫君亲一亲我,会更好。”   闻言,张玘笑着摇头,却怕弄疼她,遂在其干裂的唇上如蜻蜓点水般一吻。   尹清风的双眸璨如星辰,笑道:“夫君,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张玘亦笑道:“是何天大的好消息?”   尹清风双臂缠上他的脖颈,贴在其耳畔轻声道:“我有喜了。军医已把过脉,说母子安好。”   张玘既兴奋且激动,紧紧抱住怀里的人儿,惊喜若狂,以致词穷,只不停重复道:“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尹清风撒娇嗔道:“除了这句,你就不会再说些别的话吗?”   “会,会,叫厨子多准备你喜欢吃的东西,给你补一补身子。”   尹清风却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儿什么都没有,一日三餐离不开面食,顿顿面食。那天我好容易听说,新添了道牛肉小饭,原以为是什么新鲜的吃食,谁知竟是将米粒大小的面疙瘩和牛肉混水煮了,却还是一道面食。”   张玘笑听她絮絮叨叨,只觉百听不厌。   尹清风继续道:“幸好我喜欢吃面,才不至于吃烦了。”   张玘道:“我记得你也喜欢吃肉,此处盛产牛羊,可叫厨子多做些牛羊肉类美味佳肴,给你享用。”   尹清风翘起樱桃小嘴:“我饿了,我要吃你!”调皮地一口咬住张玘的下颌。   忽闻帐外号角之声高亢凌厉,张玘与尹清风对视一眼,双双变了神色,携手疾步出帐查看。   有兵士奔前报急:“将军,敌军突然发动夜袭,此刻距我军已不足五里。”   星空庄重,万帐肃穆,四处火堆熊熊,列队众将被甲执锐,严阵以待。   张玘镇静下令:“迎敌!”   他快速回军帐内更换盔甲,尹清风将御赐的将军佩剑呈交他手,不无担心道:“我也去。”   张玘道:“你留下,照顾好自己,还有我们的孩子!”狠心转身,却在大帐前驻足回首,一眼刻骨,而后毅然决然地大步离去。   两军交战,死伤无数,惨烈悲壮。这一仗自夜间直杀到天际大白,仍难分胜负。张玘拼死一剑将敌军首领斩于马下,自己也因体力不支,加之被敌兵偷袭导致重伤,终不幸翻身落下马背,竟陷入等死的境地。   千钧一发之际,漫天黄沙与血雾蔽日中,一名白袍小将杀出重围,身骑高头大马,手握银缨长.枪,腰挎一尺弯刀,奋力高呼:“夫君,我来救你——”   “不,不……回去……快……”张玘倒地呻.吟,无力摇首,心急如焚。   终于,那白袍小将驭马停在他面前,一副笑容未及绽放,一句“夫君”未及出声,一支利箭穿腹而过,一位佳人跌入张玘的胸怀。   张玘但觉天旋地转,人间失色,万物成灰。   尹清风贴伏在张玘胸前,鲜血染红银甲,眸光黯淡如风吹残烛。她捂住腹上的伤口,却摸了满手的血,不由奄奄一息道:“夫君,我……孩子……”   “啊——”张玘肝肠寸断,血泪迸发,悲鸣震九霄。   “伏野,你怎么了?快醒醒!醒醒!”齐天明的声音仿佛自远方飘荡入耳中,迷蒙缥缈,恍恍惚惚,张玘在生与死、虚妄与真实的边缘徘徊。 ☆、闯关   浑身一个激灵,恍若回魂一般,张玘定睛一瞧,眼前不再是血染的战场,玉殒的挚爱,而是一面光滑平整的石壁,一副黑子反败为胜的棋局。他久久注视那最后的落子点,拧眉不语。   守候一旁的齐天明错以为张玘仍处在走火入魔的险境中,谨慎地伸手推一把张玘,轻声道:“伏野,醒醒……”   “我醒了。”   张玘突然开口,反倒吓齐天明一大跳,他庆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暗道:乖乖,谢天谢地……   张玘问道:“那枚黑子是你放下的?”   话音甫落,面前的石壁忽自棋盘中央齐整分裂,左右开移,让出一条通道来。却原来这并非什么石壁,而是严丝合缝的石门。黑子一旦落在准确的位置,即触动机关,石门自行开启,于疑无路处惊现新的出口,或者说入口。   观此情形,原还在自责鲁莽闯祸的齐天明,陡然发现自己竟歪打正着,不免得意洋洋道:“没错,是我放的。适才我见你举棋不定,白白浪费了半个时辰,于是好心出手帮你一把。”   举棋不定?半个时辰?张玘再一次陷入沉思。他反复研究那珍珑棋局的破绽,确实在两处着棋点犹豫难决,不曾想竟因此误坠心魔困境。南柯一梦成梦魇,在最令他欣喜的时刻,以及最令他惊惶的时刻,分别走过一遭,仿佛经历生死劫。也许两条路皆可行,落子何处皆有道理,但反复推敲,举棋不定,只会错失良机,终致失心着魔。   齐天明再次见张玘良久一动不动,且不言不语,不免担心,遂出声提醒道:“伏野,我们不进去?”   闻言,张玘率先举步,穿过石门,进入峭壁深处。一阵剧烈的晃动猝不及防地袭来,却转瞬即逝。待张玘重新立稳脚跟,转身去寻齐天明时,不由一惊,那唯一的石门入口早已合上,一如他进来之前的模样。然而,齐天明却不知所踪。   张玘侧耳凝听石门外的动静,却并未捕获一丝响动。想来这石门极厚,声音无法穿透。而石门内自己所处之地,乃是一条甬道,密不透风,顶上每隔几步便镶嵌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只照得如门外白昼一般。张玘查看四周,仔细摸索,仍旧一无所获。看来最大的可能是:齐天明现被阻在石门外,无法再与其同行。他只有尽快面见天机老人,方可会合齐天明,免其在石门外那一小方天地忍饿挨寒,担惊受恐。念及此,张玘快步在甬道中穿行。   转过一道弯,前方出现一堵与入口处一模一样的石壁。张玘笃定,这也是石门无疑。   门上刻了一行字:请写出下联。   机智如张玘,果然在石门紧靠右的位置,发现刻写的上联:山林守拙自得其乐。他快速步至石门相对靠左的位置,在左手边石壁上寻见一枚奇怪的把柄,抽出一看竟是把匕首。张玘将匕首握在手中,略试一番,居然吹毛断发,锋利无比,轻易便可插入石壁,留下一处孔洞。他大喜,遂在石门上龙飞凤舞刻出下联:横空出世谁与争锋。完成最后一笔,随手将匕首甩插入右面的石壁。   依照第一道石门之例,须等上一等,方见门开。但张玘一等再等,眼前的石门却纹丝不动。他再三查验自己所刻下联的位置、平仄,甚至字体大小、笔迹、刻痕深浅等,虽不敢称完美无缺,但自问并无过错。难道……张玘怀疑的目光落在自己插于右面石壁上的那把匕首,怀抱姑且一试的心态,将其物归原位,重新插回自己首次拔出匕首的孔洞。   于是,神奇之事发生了,第二道石门缓缓打开。   遇此情形,张玘哭笑不得。   入第二道石门,是一间石室,其顶上同样镶有夜明珠,光照下一张石案,摆满笔墨与各色颜料。石案上另置放一醒目的白色卷轴,待张玘走近,毫不迟疑地将其展开。果不其然,打开第三道石门的关键,立现眼前。   铺展开的空白卷轴上贴一字条,上书蝇头小楷:请以丽山为题,作画赋诗。   张玘静下心来,将一路所赏丽山之景在脑中飞快过一遍,用手拂去纸条,开始执笔蘸墨。胸中有丘壑,一勾一点自沉着,行云流水意连连。不多时,一幅绝壁奇松图半填画卷,形神兼备。接下来,该是写诗。张玘心思微动,掩去真实笔迹,在卷轴剩余空白处简洁留下四句:丽山有绝壁,绝壁生奇松。孤高昂铁首,利剑破苍穹。   署名也无,停笔收手。   第三道石门顺利启动。   过石门,进入另一间石室。相同的摆设,不同的是空空如也的石桌上仅放了一箫一笛,分别置于长短适合的锦盒中。张玘暗道不妙。恰在此时,不知名的琴声扬起,张玘顿觉棘手难堪。此题分明考他合奏,然而他对音律一窍不通,可如何是好?   依张玘的推测,前两道石门的机关各自在于黑子的着棋点、匕首的安置处,但第三、第四道石门则是人为操控。自打他进入石室以来,一举一动均被人暗中监视,除非安分解题,否则别无出路。加之这琴音仿佛自四面八方传入耳中,张玘竟不能辨其位。无奈之下,他只好将两方锦盒里的一笛一箫尽数取出,左右手各拿一支,观察掂量。   尽管张玘不懂乐器,但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仍能轻易瞧出手中笛箫的精美工巧,其上刻画相同的花叶,并非常见之梅兰菊一类,究竟是何花种,时间紧迫,也不容张玘认个仔细。少时,他放回短笛,留下长箫,闻琴曲起舞。   却原来,张玘竟是将用于吹奏的洞箫当作舞剑的替代。   一曲终了,张玘才隐约可知,这应该是名曲《高山流水》。昔日伯牙鼓琴,钟子期善听,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这一段讲述知音难觅的故事,张玘倒耳熟能详。难不成超然物外的天机老人也同样渴求知音?只可惜,他张伏野虽连过三关,却绝非那知音之选,无奈止步于此,甚为遗憾。   岂料天机老人异于常人,心思极难揣度。便在张玘颓然放弃之际,第四道石门徐徐移动,为君而开。   变化发生得太快,张玘喜出望外,疾步入第三间石室,直奔夜明珠光照下的石桌。   桌上依次摆开三盏茶、三杯酒,茶盏周身描两三朵桃花,清新绝艳,酒杯内里绘几瓣菊蕊,素雅飘逸。石桌另一端整齐摆放一排朱漆木牌,别无二样,上刻梅、兰巧并蒂,互俏互融,竟混为一体,十分美好别致。   张玘不禁暗暗叹道:爱花若此,平生闻所未闻,这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天机老人当真是样样不落下。他逐一查看木牌上书写的墨字,分别是:君山银针、太平猴魁、姚子雪曲、杏花村、祁门香、望驿台。张玘瞬间明白,此题考察的乃是将三种茶与三种酒分门别类,与木牌上的名称一一对应。   对张玘而言,此题易如反掌。   君山银针是黄茶,太平猴魁属绿茶,祁门香即祁门红茶,仅观其茶汤色泽,便可知晓一二。而姚子雪曲是浓香酒的代表,杏花村是清香酒中翘楚,望驿台类属酱香酒。观其色,微黄者为酱香酒,即望驿台;嗅其香,无色透明中,芳香浓郁者为浓香酒,即姚子雪曲,清亮且雅香纯正者为清香酒,即杏花村。张玘轻而易举地将六块木牌依序重新排好。但他忽然想起,人常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于是先后举起三杯酒一饮而尽。   第五道石门开得甚快,张玘几步跨入,始觉豁然开朗。此处竟是一间寻常厅堂,说寻常却并不普通,布置得相当雅致。   厅中亭亭玉立一位少女,端庄秀气,一板一眼浅笑道:“恭喜公子通关,现有鲜花九种,请公子依个人喜好,任选一枝。”   少女纤手所示之处,安放三行三列九只半人高的花瓶,瓶身所绘绿叶与瓶中所插的鲜花相匹,依次是牡丹、月季、芍药、梅、兰、菊、杜鹃、桃花、酴醾。   张玘问道:“此为第六题?”   少女但笑不语。   张玘继续问道:“倘若在下选错了,是否便无缘拜见天机老人?”   少女继续笑而不语。   但无论答案如何,张玘万万不敢冒险,或随意挑选一枝,或按照少女之言,依自己的喜好选取一枝,如此两样做法都不甚恰当。正如最初的棋局暗示,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须慎之又慎,不仅力争亲见天机老人一面,更应博得他的好感,以求成功带其下山,一同回京复命。   这最后一关,往往是最难的一关。 ☆、天机   牡丹为花中之王,月季为花中皇后,芍药为花中之相,杜鹃为花中西施,虽美,但除此之外,张玘再无选择的理由。梅、兰、菊、桃花四种,曾统统出现在天机老人的用物之上,桃花在茶碗,菊花在酒杯,梅兰在朱漆木牌,皆可列入遴选。只是不知天机老人更喜品茗,抑或畅饮?   兰乃花中君子,生于深山空谷,被冠以“幽兰”的雅称,品性高洁淡泊,为君子所爱,亦具备隐士的风度。梅与菊同属花中四君子,于梅,前有北宋著名隐士和靖先生“梅妻鹤子”的典故,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堪称千古咏梅绝唱;于菊,则有更出名的“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东晋靖节先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似乎更符合天机老人的心性,第二道石门上所刻“山林守拙自得其乐”,也正呼应靖节先生的“守拙归园田”。   桃花,自古至今常被误认为难登大雅之堂,但在前,《诗经·国风》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在后,晚唐皮日休《桃花赋》赞其为“艳中之艳,花中之花”,确实绝美。大名鼎鼎的苏州才子唐寅作《桃花庵歌》,自况超脱释然的隐居生活,傲世不俗。综合以上,桃花亦值得一选。   至于这最后的酴醾,春日时令盛开最晚的花,排在最后也不无道理。你言“开到酴醾花事了”,我道“一年春事到酴醾”。苏轼诗云“酴醾不争春,寂寞开最晚。青蛟走玉骨,羽盖蒙珠幰。不妆艳已绝,无风香自远。”美则美矣,难免伤感。也不是无人真心喜爱,杨万里的《酴醾》一诗,称其“冰为肌骨月为家”“借令落尽仍香雪”“白玉梢头千点韵,绿云堆里一枝斜”,极尽赏咏。但若叫酴醾脱颖而出的话,张玘总觉些许怪异。   自第一道石门起,张玘将来时所经历的种种仔细思索一番,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于是疑点落在那一笛一箫之上。既然天机老人求知音,想必对笛箫十分看重,那笛箫上所刻画的不知名之花,应是至爱无疑。大朵千瓣,著三叶如品字,倒与这酴醾最为相像。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张玘环视九种名花,毅然决然地取了一束白色酴醾捧在手上。花香新鲜,花朵娇嫩,张玘推测那半人高的花瓶十有八.九是特制的器物,瓶中必有玄机,才能将不同季的各色花种养于一处,群芳斗艳。   秀气少女见他决然已选定,端庄笑道:“公子请随我来。”   转过屏风,绕过纱幔,进入一间书香小室,清韵芬芳宁静,暖如阳春。书案后盘坐一位约八、九岁的稚子,看上去年纪虽小,却气度不凡,卓然高逸。   张玘道:“敢问天机老人何在?”   稚子稳重道:“我便是。”   张玘虽心存疑惑,却未有怠慢,持花俯身施礼,不无恭敬道:“在下久闻天机老人盛名,今远道而来,万幸得以一见,不胜欣喜。但临行仓促,身无长物,不若借花献佛,聊表寸心。”   八.九岁的天机老人颔首,示意侍立身旁的秀气少女接过白色酴醾,置于书案一角,于淡淡花香中开口:“没想到,你竟能猜出我最爱的花是哪一种。”   心思被对方一语道破,张玘唯一动不如一静,敬顺默然。   天机老人继续道:“花开最晚,无奈观百花凋残,恰如独自送走一位位的亲眷挚友,晚春寂寂一年又一年,终年孑然一身,早已将生死看淡,花开花落,香恶妍媸,一切不过过眼云烟。”   似说人,似说花,小小少年居然语意中饱含沧桑。   张玘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先生才能,常人无法企及。”   “你不必刻意恭维我。”天机老人拂袖遣退秀气少女,悠然道,“无妨直言,你究竟为何事而来?是以文会友,还是想我为你算一算前程?”   张玘毕恭毕敬行大礼,道:“都不是。如今国步艰难,内忧外患,民不聊生,在下恳请先生出山,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天机老人却道:“兴一世,衰一世,天有天命,国有国运,民有祸福,万事万物皆有其定数。我可参其定数,却决不可破此定数,否则天机泄露,违背天理,后患无穷。到那时,遭天谴的可是天下苍生。”   张玘道:“先生不能轻易出手,但我朝弘文太子胸怀家国天下,心系黎民苍生,甘于亲力亲为,焚膏继晷,使举国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万望先生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   天机老人道:“原来你是太子的说客。”   “在下是谁并不重要。”张玘深深俯下身去,“重要的是先生有大才,当为明主所用,为国为民所使。”   天机老人道:“我说了,我帮不上什么忙。若你执意请我下山,也不无可能,只需依我一件事即可。”   “先生请讲。”   天机老人徐徐言之:“我要你一辈子,不娶妻,不纳妾,不生子,今生与我相伴,直至死的那一天。”   张玘大惊失色:“先生,这……”   天机老人淡淡道:“你还有的选,我可以给你一些时日慎重考虑。”   张玘急于进言,不料方才被打发出去的秀气少女匆匆返回小室,禀道:“先生,有人闯进来了。”   天机老人既惊讶且好奇:“昔日我的那些个好友都死得差不多了,世间再无人识得我这里的小路,竟不知何人有此本事能闯进来?”   秀气少女道:“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带着一位年轻公子。”   天机老人吩咐:“将他二人引至此处。”   “是。”秀气少女依言立行。   棋盘岩,遗世而独立。尹清风按照百事通给的路线图,终于寻到此隐蔽之处。她发现石壁角落里靠坐着一个男人,头发乱糟糟的,衣裳皱巴巴的,清隽秀弱,双目失神,口痴张,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尹清风驻足观望片刻,大声道:“喂,你还活着吗?”   男人僵硬且缓慢地转头,看尹清风一眼,吞一口口水,虚弱应道:“还活着,不过…也快死了。”   尹清风走近他:“你怎么啦?”   男人又吞下一口口水,用无比渴望的眼神盯住尹清风:“我饿……”   尹清风自怀中取出几张大饼,甩给他,大方道:“吃罢,别客气。”   “多谢多谢!”男人狼吞虎咽地往肚子里塞大饼充饥。   尹清风突然忆起什么,犹带迟疑:“你是……那个,齐天明?”   “我是。”吃饱后的齐天明才算回魂,不免打量对方一番,随口猜道,“你不会是清风寨的大当家尹清风罢?”   尹清风惊喜笑道:“你认得我?”   齐天明紧张地吞咽口水,微缩脖颈略一点头:“认得。”   尹清风笑眯眯探问:“是不是张伏野经常在你面前提起我?”   齐天明本想实话实说:是我经常在伏野面前提起你,尹大当家,因为只要我一提你,他不知怎地就浑身不自在,明显刻意却装作不经意地回避,十分可疑,此前从未见他对谁如此,着实有趣。他偷偷在心里笑一下,面上却一本正经道:“经常。”   尹清风眉飞色舞道:“告诉你,以前我只是清风寨的大当家,而今呢,我也是张伏野未过门的妻子,所以,请叫我张夫人。”   齐天明大吃一惊。   “你不信?”尹清风摘下脖子上戴的玉牌,得意地在齐天明眼前晃一晃,道,“瞧瞧这是什么?这可是张伏野亲手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啊呀!”齐天明伸手去接那玉牌,却被尹清风一把收回。尹清风瞪他:“别动,弄坏了你赔不起!”   齐天明嘿嘿一笑道:“若我没看错的话,此玉牌正面刻‘伏野’二字,背面则是‘平安’二字?”   尹清风肯定一点头。   齐天明道:“嫂子有所不知,这玉牌乃是伏野的亲生母亲为他精心打造的满月礼,特意找得道高僧开过光的,作为他的护身符,保佑他平安长大。伏野自戴上那日起,从未摘下过,素日里小气得很,轻易不给人看,更不准人碰触。想不到,就这么送给嫂子当了定情信物,可见嫂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真的?”尹清风欢喜中带一丝丝羞涩。   齐天明笃定:“千真万确。”   尹清风道:“看来日后我要加倍对夫君好。我夫君呢?”   齐天明指一指身后的石门,无可奈何道:“伏野他进去好几个时辰了,半点儿消息也无,还不知道里面的情形如何呢。”   尹清风道:“你怎么没跟他进去?”   齐天明道:“他一进去,石门极快地关上了,根本不给我机会。我试了很多种法子,横竖是打不开这石门的。”   闻听此言,尹清风神秘一笑:“别担心,跟我来。” ☆、自然   尹清风带齐天明由秘道进入天机老人亲手所建的与世隔绝之地——“天机居”,为一位秀气少女所引,兜兜转转踏入一间书香小室。尹清风一见小室中丰姿玉立的英俊男子,一下子扑上去抱住他,大喜道:“夫君——”   张玘惊而不露,心中五味杂陈,却只是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我想你。”尹清风往他的怀里蹭了蹭。   一瞬间,张玘如遭雷击,顿觉胸口阻滞,呼吸成难,有种不祥的预感使遍体生寒,挥之不去。他慌忙推开尹清风,尹清风诧异地望住他,却闻室中主人忽开口:“这位姑娘,你如何知道通往我天机居的小路?”   尹清风回头见书案后讲话的小孩子长得白白嫩嫩,明眸粉唇,颇有几分可爱,于是暂时放开身边的张玘,笑嘻嘻道:“我二叔告诉我的。”   “你二叔却是何人?”   “江湖人称‘百事通’,白亮是也。”   小孩子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原来是小白。”   尹清风“哎呦”惊叫一声:“你才多大啊,敢管我二叔叫小白,虽说童言无忌,你也太……”   “我今年一百又一十八岁。”看上去年仅八、九岁的小儿出声打断尹清风的话。   尹清风乐不可支,直笑得眼泪往出冒。她道:“你骗鬼呢!”   张玘提醒她:“尹大当家,这位是天机老人。”   尹清风的心思全被吸引在“天机老人”四个字上,反倒忽略了张玘刻意生分的称呼。她将面前所谓的“天机老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个透彻,撇一撇嘴道:“你是天机老人,我怎么那么不信呢?”   天机老人涵养极好,心平气和道:“小白的师父在世时,与我是至交好友,常常来此处见我,二人品茗赏花对弈。小白给你的路线图,应该正是我当年赠予他师父的那一幅罢。”   尹清风道:“那张图是挺老旧的,看来你真是天机老人。不过我二叔可没告诉我,天机老人不长个儿。”   天机老人也不与她计较,淡定解释道:“长得慢而已。”   尹清风丝毫不好奇对方的生长秘密,直奔主题:“你决定好,随我夫君下山了吗?”   天机老人看一眼张玘,问尹清风:“他是你的夫君?”   尹清风理所应当道:“是啊,我们很快就成亲了。”   天机老人了然一笑:“怪道他不肯答应我的条件。”   尹清风好奇:“什么条件?”   天机老人道:“他若执意请我下山,只需许诺一辈子不娶妻,不纳妾,不生子,今生与我相伴,直至死的那一天。我便如他的愿,即刻随他下山。”   齐天明一听,倒吸一口冷气,向张玘确认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张玘沉默点头。   “他该不会是……”   “休得妄言!”张玘硬生生逼齐天明吞下后半截臆测之语。   尹清风笑对天机老人,胸有成竹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我夫君永远不会答应你的。”她转身去牵张玘的手,“夫君,我们走。”   张玘坦然躲开其接触,正色道:“尹大当家,我决定应下天机老人的条件,带他下山。尹大当家若有事在身,不妨先行一步。”   齐天明一头雾水。   天机老人一脸玩味。   尹清风道:“夫君,你糊涂啦?”   张玘道:“我十分清醒。”   “那我们的婚约?”   “早已作罢,还请尹大当家归还在下的护身符玉牌。”张玘冷酷伸手。   尹清风紧紧护住颈上的玉牌,眸色泛红:“送出去的东西,怎么能无耻要回!”   张玘道:“尹大当家对在下有恩,是在下失礼了。他日在下必当加倍报答尹大当家的恩德,补偿尹大当家的损失。”   尹清风道:“我不要你的报答,也不要你的补偿,我只要你!”   张玘无动于衷:“请恕在下无法办到。”   齐天明却有些心疼这位清风寨的大当家,毕竟人家是女孩子,还是个年仅十几岁的小姑娘。   书案后的天机老人看得兴起,换个坐姿继续投入地观戏。不料戏中的尹清风突然向其发难。   尹清风一脚踩在书案上,一手指天机老人,厉害道:“你不准跟他走!”   天机老人故作为难地看向张玘:“这,这……”   尹清风两只大眼睛一瞪,霸气外露:“看他作什么,看我!”   天机老人转而对尹清风道:“我与他早有约定,他既答应了我的条件,我自然是随他同进同出的。”   尹清风道:“你敢不敢同我比一场?我输了,任凭你处置!若我赢了,你发誓决不踏出天机居一步!”   张玘强硬拉回她,低声劝道:“天机老人深不可测,你远不是他的对手,放弃罢。”   尹清风道:“我尹清风想做的事情,从没有放弃的道理!”   天机老人凑热闹不嫌事大,拊掌笑道:“小姑娘,我很欣赏你啊。今日我便舍命陪君子,文争或是武斗,比什么,随你选。”   张玘暗捏一把汗。   尹清风道:“天机老人不同于凡夫俗子,我们不如来些更有意思的玩意儿?”   “如此甚佳。”天机老人真正被勾起兴趣。   尹清风狡黠一笑,缓慢道:“我们两个轮番,一人说一句话,不论说的是什么,对方须快速接四个字‘那是自然’。接不上来,或接得迟缓者,即为输!”   天机老人道:“妙哉!你我谁先开始?”   尹清风道:“我先来,为你做个示范,请齐天明暂且为我们作裁定罢。”   齐天明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然而身旁张玘射向他的目光如利剑一般,割他的皮肉。他轻移几步,微侧身,挡住张玘的视线,清了清嗓子,正经八百道:“好,请嫂子先开始。”   尹清风盯住天机老人,笑得格外诡异,笑啊笑,突然开口,语出惊人:“你个老不死的。”   霎时,满室凝如冷寂严冬。   “那是自然。”天机老人的声音高高扬起,他哂然一笑,心中已是明白个中趣味,以及取胜的关键所在。   尹清风道:“你不介意?”   天机老人笑道:“比试而已,各凭本事。”   尹清风大叫:“爽快,请!”   天机老人扫一眼神色不安的张玘,再转向尹清风,轻描淡写道:“你倒贴也无人要。”   “那是自然。”尹清风毫不在意,再次出击,“你这个小兔崽子。”   “那是自然,你奇丑无比。”   “那是自然,你专抢别人的夫君。”   天机老人只觉好笑,忍俊不禁道:“那是自然,你夫君偏喜欢男人。”   “那是自然。”尹清风玩够了,见时日不早,打算结束“战斗”,遂拿出杀手锏,一字一句道,“你是个,臭,棋,篓,子。”   “你……”天机老人语塞。   齐天明举左手,高声宣布:“嫂子胜!”   尹清风抱拳轻笑道:“承让承让!我听我二叔说,当年他师父与天机老人下棋时,天机老人最忌讳别人叫他臭棋篓子。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竟一点儿没变。这下我信了,你的确是天机老头儿。”   天机老人亦面带微笑:“难得还有小白惦记我。愿赌服输,你们去罢。”   张玘不甘心无功而返,却听天机老人威严道:“举棋不定,错失良机。我心意已决,你再无机会。”   躁郁积胸的张玘最先步出书香小室,头也不回,尹清风随后,而齐天明则慢吞吞落在最后。   天机居的院落种满花草,香气四溢。满园芬芳中,齐天明道:“伏野,你带嫂子离开罢,我留下不走了。”   张玘驻足,皱眉道:“你这是何意?”   齐天明笑道:“京城既是是非之地,又是我的伤心地,我本无意久居,只不过因为你曾对我有恩……”   三年前,齐天明还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且是独子。自小跟在父亲身边学习打理生意,看管店面。齐家树大招风,遭人妒忌,生意上的对手设计陷害齐家公子被男人强.暴,竟生生气死齐家二老。可恨那对手同时放出风声,反诬齐家公子有龙阳之癖,不知检点,与男人厮混苟合,气死自己的双亲。从此齐家一落千丈,昔日锦衣玉食的齐家公子齐天明也沦落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齐天明悲愤交加,上门寻仇,不料却换来仇敌的当街羞辱,一顿毒打,命几乎去了大半。   齐天明回忆道:“我原是抱了与那人同归于尽的念头,谁知是异想天开,自不量力。你不仅救下我的性命,还帮我复仇……”   齐天明的仇人素有逃税之嫌,早被官府盯上。张玘借户部的名义,安排齐天明亲自查仇人的产业账目,逐项逐条地查,夜以继日地查,直至查出其故意拖欠巨额税款,触犯律法,得到应有的制裁:抄家坐牢。   齐天明道:“我虽大仇得报,但心灰意冷。京城里熟悉的一事一物,时时折磨我,处处是煎熬。所以我更愿意跟你出远门,一是透透气,二也是尽我所能去帮助你,维护你,为你做任何力所能及的事儿。”   张玘面色深切:“我当你是兄弟,你从不欠我什么。”   齐天明笑道:“我明白。现如今你有了嫂子,她可以陪着你,照顾你,我特别放心。而这里正是我喜欢的地方,向往已久,只怕错过这一村就没这一店了。”   张玘道:“既然你心意已决,我尊重你的选择。但天机老人言行怪异,难以捉摸,你要如何说服他收留你?”   齐天明道:“你不是说他酷爱下棋吗?我会告诉他,石门上设的棋局其实是我所破,我留在天机居,专门陪他下棋。”   “可你并不懂……”   齐天明打断张玘的话:“你不必担心,我自有法子对付他。”   张玘略一点头,以示信任。   齐天明继续道:“眼看天暗下来了,你和嫂子赶紧下山去罢。”   尹清风道:“那我们走了,你多保重,日后有机会再来看你。”   张玘道:“保重,天明!”   “你也是!”齐天明挥一挥手,目送他二人离去。   不久后,天机老人下令,毁去棋盘岩的绝壁奇松,自此,世人再无缘一闯天机居。 ☆、身份   初冬的景象渐现,张玘与尹清风结伴上路,一个急于回京向太子复命,一个谨记与自家二叔的半月之约,遂快马加鞭,一刻不停。不出几日,便赶至清风寨山下。   尹清风一拉缰绳叫停马儿,利落地跳下马背,招呼张玘道:“都出来好久了,快随我回家看看。”   张玘稳坐高头大马上,手握缰绳,俯视尹清风道:“尹大当家平安归家,在下使命已尽。大恩大德,容他日再报,就此别过。驾——”催马立行,扬尘而去。   稍迟一些才反应过来的尹清风气急败坏地跟在马屁股后头猛追一阵,“喂,张伏野,你给我回来!”怎奈吃了一嘴的土,却到底双足难敌四蹄,颓然放弃,孤零零立在路边扶胸喘气。   山上跑下小喽啰来为尹清风牵马引路,喜道:“大当家可回来了,大家伙儿都想死你了!”   尹清风恢复清风寨大当家的气势,问道:“寨子里怎么样?你们都过得怎么样?”   牵马的小喽啰笑嘻嘻道:“挺好,都挺好的。”   “那我就放心了。”尹清风取回缰绳,重新翻身上马,道,“你去告诉二当家,大当家我有急事要办,过几日再回寨子向他负荆请罪。驾——”   又一个飞马扬尘的,喂了身后小喽啰满嘴土。   尹清风朝京城的方向紧赶慢赶,累得身下坐骑几近吐血,才终于追上弃她而去的张玘。她哼一声,笑一下,猛地自马背上跳起,飞足踏过马首,借势身在半空向前冲,缓而稳地落在张玘的背后。尹清风主动贴上去,紧抱其腰,与其共乘一骑。   虽马不停蹄,无暇分心,但张玘偏偏知道是尹清风无疑。但觉她柔软的身子紧贴住自己,体香萦环,气息围绕,引人遐思不断。张玘备受煎熬,不由屏气凝神,夹紧马腹,恨不得插上双翅立刻飞回京城。   京城,才经一场雨夹雪,紧接是久吹不息的北风,吹得街道上的人裹紧棉衣,步履匆匆。张玘与尹清风二人一骑停在一处气派非凡的宅院门前,金匾朱门,石狮把守,威风凛凛。大门守卫各持长.枪分列两侧,威武不可欺。   镇北王府?尹清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连眨数下再定睛一瞧,还是那四个大字。她略微心慌,忙揪住身前张玘的腰带问道:“那门上是不是写着‘镇北王府’?我识字少,你可不要骗我。”   “的确是镇北王府。”张玘答。   尹清风又问:“你是王爷?”   张玘再答:“不是。”   “在王府里当差的对罢?”   耳听张玘似不轻不重“嗯”了一声,尹清风暗松一口气。   府里跑出六七名下人来迎,为首的青布短衣,脸黑如炭,咧嘴笑着凑上前来,接过张玘手中的缰绳。张玘落了地,随即扶尹清风下马。   黑脸白牙的小厮笑道:“少爷回来了。咦,怎不见齐先生?”   张玘道:“他自是有了好去处。”   小厮好奇道:“少爷,这位姑娘是?”   张玘看一眼尹清风,吩咐道:“给她安排一间厢房,再挑一些丫头跟着,带她去做几身过冬的衣裳。”   小厮点头哈腰:“少爷只管放心交给小的罢。”   见张玘打算离开自己,尹清风拉住他急道:“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张玘道:“你跟我去不合适。”   闻言,尹清风慢慢放开手,心想:他这是去见太子,还是那位镇北王爷?他一个在王府当差的又算哪门子少爷?诸多疑问无从解起,尹清风茫然地跟着那黑脸小厮转入王府内院。而张玘入府向镇北王请过安后,直奔处于京城最繁华地段的明月居。   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后,尹清风撇下丫鬟们,独自在王府里逛花园。其实也没什么好景可赏,片片寒竹,数株腊梅,花骨朵枝头傲娇。尹清风绕过一条通幽曲径,自假山中心钻出,发现月洞门后的院落中,一位老者正在专心打拳。只见他身着单衣,却毫不畏寒,拳路中规中矩,刚正勇猛,由缓入疾且愈来愈快,虎虎生风。   旁观的尹清风一时兴起,手痒难耐,遂现身冲上前,与老者赤手互搏,你来我往,点到为止。下盘稳、力道硬的参天大树,对步法活、出掌快的狡猾灵猴,大战一百回合,堪堪打个平手,两相收住。   老者红光满面,不怒自威,哈哈笑道:“小姑娘,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尹清风偏头打量老者,反笑道:“你先说你是谁。”   老者道:“你在老夫家中,竟不知老夫是谁?”   尹清风大胆猜测:“老伯你难道是镇北王爷?”   “老夫正是镇北王。”   尹清风想了想,又问道:“那王爷是皇帝的兄弟?”   “哎,不敢当。”镇北王摇一摇蒲扇般的大手,解释道,“老夫年轻时立过些许战功,承蒙圣上抬爱,封老夫做一个逍遥的异姓王。”   “异姓王是什么王?”   “哈哈!就是虽身为王爷,却并非皇族中人。我朝国姓为王,老夫姓张。”   “王爷也姓张,那张伏野是王爷的什么人?”   镇北王似笑非笑道:“小姑娘你识得我儿伏野?”   啊!这位王爷老伯居然是张伏野的亲爹!那岂不是我的未,来,公,公!惊得尹清风“咚”一声双膝磕地,差点儿脱口而出叫“爹”。   “小姑娘,好端端的,你为何行此大礼?”镇北王却悠然自适地受此大礼。   尹清风赔笑道:“王爷老伯您好!方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多有不敬,失礼了失礼了,我这不是给您补上吗?初次见面,您大人不计我小人过。噢,忘了告诉您,我叫尹清风,是您儿子张伏野的……那个,朋友,对,好朋友!”   冷不丁镇北王摸下巴问道:“好朋友,有多好?”   尹清风道:“王爷老伯,外头冷,您看您穿那么少,别冻着了。不如进屋里说罢,我慢慢讲给您听。”   “好!”镇北王口上应道,背手迈步,昂首挺胸走在前方。一回头见尹清风正忙着将颈上露出的玉牌小心收回衣领内,镇北王张老爷子不由心情大好,笑声洒满庭院。   自明月居归来的路上,张玘不断回想此次与太子会晤的种种。他未能按计划带回天机老人,太子并不曾责罚他办事不利。但他察言观色,多少看出些太子的不满。   他记得陈严道:“既然伏野兄也不能请动天机老人,如此看来,天机老人确如传言中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不问红尘是非。想必圣上的人同样会铩羽而归,三皇子也必不会得逞。”   张玘由此断定,真正想请天机老人下山的,实乃当今皇上,太子和三皇子为讨其欢心,分别有所行动。那天机老人对圣上如此重要,若自己早知此事,当日必定拼尽全力说服其为太子效劳,哪怕劝其仅仅在圣上面前为太子美言几句,也许三皇子从此便再无实力与太子相抗衡。只可惜被她这么一闹,前功尽弃。但无论如何,张玘对尹清风怪罪不起来。   他匆匆赶回府中,意外撞见他爹镇北王与尹清风二人作伴在正厅用膳,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尹清风眼尖最先瞧见他,挥手招呼道:“你回来啦,快坐下一齐吃。”   镇北王张老爷子忍住笑,打发服侍的丫鬟为少爷摆好碗筷,盛满汤饭。   张玘向父亲见了礼,坐于张老爷子的另一侧,与尹清风相对。尹清风笑着朝他举了举酒杯,一饮而尽。   三人吃喝融洽,张老爷子忽然开口问道:“清风啊,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尹清风答:“我爹是读书人。”   张玘硬憋住一口酒没喷出来,呛咳不止。张老爷子与尹清风双双望他,他淡定地喝一口汤压惊,无话。   尹清风继续详细阐述道:“我爹叫尹夙,我娘姓韩,所以我出生后,我爹图省事儿,给我取名尹韩,小名儿叫清风。听说二十年前,我爹是三元及第的状元。”   镇北王张老爷子心下一惊,忙追问:“你爹可是名尹夙,字朝也,冀州府人士。”   尹清风不解这未来公公为何如此激动,迟疑地点一点头,补充道:“冀州府乡下人。”   张老爷子叹息道:“想不到尹大人后继有人,而清风你竟是忠良之后。”   十八年前,如今的皇上还不是皇上,也只是一位无权无势的太子。那时华贵妃受专宠,其子四皇子觊觎太子之位,设下毒计陷害太子。众大臣莫敢发声,唯时任门下省侍中的尹夙直言进谏,却因此触怒龙颜,被贬冀州府东部尉县。四皇子以其为太子羽翼,意图铲除之,遂派出杀手一路跟踪,远离冀州府后,伪装成山贼劫道的模样,欲动手杀人灭口。附近真正的山贼,黑风寨头目林大冲闻听风声,带手下歼毙杀手,救下尹夙一家三口。   黑风寨中,尹夙将妻女托付于林大冲,只身一人潜回京城,在昔日同僚好友的援助下,进宫面圣,揭露四皇子欺君罔上,欲置太子于死地而取代之,诛杀朝廷命官等诸多罪行,痛斥四皇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并以头抢地,血溅当场。以死明志,死不瞑目。   但因四皇子奸猾狡诈,尹夙上告之事证据不足,先皇并未降罪于四皇子,却也心生忌惮,逐渐疏远华贵妃与四皇子,重新重用太子。史称“太子失势,朝也回春”。   尹清风道:“我娘听到我爹的死讯后,没多久就殉情了。我从小跟着义父在山上长大,后来义父他老人家也去世了,我独自一人无依无靠的……”   张老爷子不无伤感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日后你便把这里当作你自己的家,想住多久住多久。”   “多谢王爷老伯!”尹清风微微一笑,暗自向对面的张玘眨一下眼睛。   张玘深沉不语。   却听张老爷子语重心长道:“清风啊,你的身世切忌大肆宣扬,若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只怕不是一桩好事。”   尹清风乖巧道:“若不是王爷老伯问起,横竖我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就连张伏野之前也是不知道的。”   张老爷子赞道:“恬淡谨慎,孺子可教。”   尹清风笑着又向对面的张玘挑一下眉毛。   张玘闷头饮酒。   这二人的眉来眼去,张老爷子只作看不见,夹在中间该吃吃该喝喝,还一味地细嚼慢咽,坚持坐到撤席时。   饭后散步,冬夜冰寒冷寂,灯火暗淡,呼气成白烟。张玘送尹清风回房,犹豫再三才出口问道:“你是因为你父母的遭遇,所以十分憎恶皇族中人,不愿与其牵扯一丝一毫的干系,对麽?”   尹清风点头:“我义父说,我父亲有大才,该多为百姓办实事儿,办好事儿,而不应为皇子争夺皇位,牺牲自己的宝贵性命。虽然他正直,但是迂腐,愚忠,拘泥于君臣之道,死守做臣子的本分,白白给人家当了枪使。看那些当皇帝的,或者想当皇帝的,有几人是真心为百姓着想,不过为爬上帝位,巩固帝位,享受至高无上的权力。好一点儿的,懂得治国之道,多少希望名垂青史。好赖不分的,则完全不知收敛,为所欲为,祸国殃民。常言道天家无情,那些皇族里的人,为一把死气沉沉的龙椅,兄弟反目,骨肉相残,把身边人全当作棋子,视人命为草芥,没一个好东西。”   张玘道:“尹大人一人之力有限,你我之力均有限,但一位明君远胜过几多好官。休管君王心意如何,是否有情,且看他作为有所差别,作为臣子便宁愿以死拥护那位好一点儿的,懂得治国之道的,希望名垂青史的。”   “所以你选择死心塌地跟着现在的太子爷?”尹清风问道。   张玘却无限落寞道:“若可以,我更愿远离朝堂之争,征战沙场。”   “像你爹王爷老伯那样?”   不,我将做得比他周全,我决不允许自己的夫人独守空房数载,日夜担惊受怕,郁郁寡欢,抱憾而终。于是,张玘客气道:“尹大当家,你且留在京城玩乐几日,等过一阵子我便派人送你回清风寨。” ☆、取经   在镇北王府住了几日,尹清风见张玘早出晚归的,似有意躲着自己。虽然王爷老伯曾许诺自己想住多久便住多久,但迟早张玘会采取手段,强行将自己送走。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这一入夜,张玘只身出了府门,尹清风忙召集身边的丫鬟们喝茶、吃点心、聊天谈心。   众多女人聚在一处,叽叽喳喳,欢声笑语,热闹非凡。   尹清风一不小心露出清风寨大当家的气势,道:“各位静一静,听我一言。你们家少爷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众丫鬟面面相觑,皆摇头。   尹清风奇道:“难不成你们家少爷不喜欢姑娘?”   一位年纪稍长的丫鬟道:“我家少爷从没喜欢过什么人,也从不提成家之类的话,有时老爷也发愁。不过,这几日老爷可高兴坏了。”   尹清风问:“为何?”   那丫鬟喜笑颜开:“因为您来了啊,少夫人!”   “你叫我什么?”   “少夫人——”众丫鬟齐声高呼,笑作一团。   尹清风捂脸娇嗔道:“哎呦,叫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年长丫鬟笑道:“我们大家伙儿都看得出来,不光少爷对少夫人不一般,就连老爷对少夫人也另眼相待。”   尹清风好奇问道:“如何不一般?”   丫鬟侃侃而谈:“除了上任账房先生齐天明齐先生,少爷带回府里住的人也只有少夫人一个了。不过少爷一向拿齐先生当自家兄弟,对齐先生自是关心。但少爷对少夫人的好却是不一般,不论住的、吃的、用的,少爷都亲自叮嘱过我们这些下人,统统选最好的,务必保证少夫人在府里待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   “舒服是舒服,可我并不开心,张伏野他都不爱理我。”尹清风些微埋怨。   丫鬟献策道:“少夫人想知道少爷的心思,这倒不难,只管叫来小黑一问便知。小黑他打小跟在少爷身边,门儿清。”   “小黑?”尹清风回忆片刻,道,“就是那个我初来乍到,带我入府的那个,长得黑不溜秋的那个小男仆?”   年纪最小、吃了满脸糕屑的丫鬟口齿含糊道:“没错是他,长得又黑又矮的,好认,看少夫人一下子就记住他了。”   尹清风含笑道:“那些糕点都赏你了,你去把他给我找来,可好?”   “好好!多谢少夫人!”小丫鬟憨态可掬地福身行礼,笑嘻嘻端起面前的两盘点心,临了再猛灌一口茶压压食儿,方才风也似的出门寻人。   尹清风忍俊不禁,吩咐道:“我这儿不用伺候了,你们都下去歇着罢。”   “是,少夫人。”众丫鬟退散。   夜深人静,尹清风独自等来小黑。   小黑向尹清风恭敬行礼道:“少夫人您找小的有事儿?”   尹清风问道:“你叫我什么?”   “少夫人。”   尹清风暗自欢喜,却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道:“既然如此,那小黑啊,我问你话,你须如实相告才是。”   “少夫人请问,小黑定知无不言,只说实话。”   “好,我问你,少爷从小到大都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小黑绞尽脑汁想了想,道:“少爷从小学这个练那个的,不大有工夫去认识什么姑娘,更别提喜欢谁。”   “那他愿意同哪些人亲近?”   “男女不限吗?”   尹清风被反问得一愣,随即应一声:“啊。”   小黑当她是肯定的回答,遂认真道:“回少夫人,夫人在世时,少爷只跟夫人一人亲近。夫人去世后,过了几年,少爷将齐先生带回府中做了账房先生,平日里跟齐先生还算亲近。除此之外,再没旁人了。”   尹清风心道:居然连我公公也排不上号儿,看来我夫君心里苦,我夫君却从不曾说破,也不知我婆婆是什么样子的?尹清风向小黑提出新的要求:“你多讲一讲夫人罢。”   小黑微笑道:“夫人很温柔,很善良。”   “没了?”   小黑点点头,又摇摇头:“没了。”   “真没了?”   “真没了。”   温柔善良,温柔善良……尹清风反复琢磨,脑中灵光一闪,吩咐小黑道:“你,速去把府里最温柔最善良的丫鬟叫到这儿来。”   “是,少夫人请稍候。”   走了小黑,换来小葵。   尹清风和蔼可亲道:“你叫小葵?”   自打进门,小葵的头便深深埋在胸前,没发出丁点儿响动,此时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如同蚊蚋一般的声音:“是。”   飘进尹清风的耳朵里,不由令人打个激灵。她重新振作下,继续和蔼道:“小葵,我叫你来,没什么要紧事儿,你不用紧张。”   “是。”   仿佛听见小蚊子又嗡一声,尹清风禁不住再打个激灵,决定单刀直入:“小葵,假使我是少爷,打算赶你出府,你会怎么做?”   半晌,毫无动静。   尹清风正自纳罕间,忽见小葵脚下凭空出现一滩水迹,且愈聚愈多,竟至打湿半个鞋面,也未见面前的小葵动一下,吭一声。尹清风莫名佩服,她是如何做到干站着掉眼泪,却悄无声息,梨花带雨,水漫地砖的?   “你别光哭不说话呀。”尹清风开口打破诡异的沉寂。   小葵终于发声,声泪俱下:“求求你不要赶我走,我上有老父老母,下有小弟小妹,一家几口人全靠我……”   尹清风越听越觉不对劲,忙打断哭得极其伤心的小葵,宽慰她道:“我是说假使,假如……被你这么一哭,倒像真的了。其实我就想看看,你会怎么讨少爷欢心,哄他高兴。”   “奴婢不敢!”小葵“噗”一声竟跪下了,正跪在那滩眼泪砸出的水迹上,连连告饶,“奴婢不敢,奴婢对少爷万万不敢有非分之想,求少夫人放过奴婢!”   这番话听下来,尹清风哭笑不得,不过“少夫人”三个字还是叫她相当受用。她下了座位,走近前双手扶起小葵,笑道:“你没做错什么,是我说错话了。快回去洗把脸,换身衣裳,别着凉了。”   小葵抬起满是泪痕的面容,楚楚可怜,柔声细语道:“多谢少夫人。”福了福身,轻移莲步,袅袅告退。   独坐空房的尹清风暗寻思:此计在王府里行不通,不如试一试别的门路。义父生前总说那种地方各式各样的姑娘,应有尽有,找个把温柔善良的大概不成问题。她们同婆婆自然没得比,但教自己一招半式,多少也够自己长见识了。她重新招来小黑,命他去取一套张玘少年时的旧衣裳。   小黑恭问:“少夫人,您要什么颜色、什么料子、什么款式的,或者您还有其他特别的需求吗?”   尹清风道:“你随意,最好能合我的身,而且要快!”   忠仆小黑谨遵少爷张玘的吩咐,不论府上尹姑娘说什么,不多嘴多舌,不指手画脚,也不必向上请示,只管照做便是。很快,他为尹清风献上一件湖蓝色冬袍,名贵的衣料,精致的做工,绣了时兴花样,是张玘行冠礼前仅穿过一次的旧物,却与新的一般无二。   尹清风颔首表示很满意,叫小黑下去等少爷回府后领赏。她在身上比划一下那袍子,觉得有些大,便在里面多套两件厚衣裳,才勉强撑起来。临行前,尹清风又进张玘房里顺走一顶毛帽子,将发辫胡乱盘起塞入帽中,再扣在头上。穿戴正好,堪比风流倜傥小公子一名。   出了镇北王府的大门,一路溜达进入花街柳巷之地,挑一家最大的“如意楼”光顾,热情拥上来的姑娘姿色均不错。   老鸨眼毒,瞧得出这是位有钱的主儿,驱散姑娘们,凑上前讨好笑道:“爷,您头一回来罢,我们这儿莺莺燕燕,环肥燕瘦,各有各的美,任君挑选,包您满意。爷,您楼上雅间儿请——”   尹清风大方出手一张银票,说明来意,悠然坐在二楼雅间,边吃酒边等那位温柔善良的锦夕姑娘。不一会儿,锦夕姑娘来见,粉面含春,绿裙款摆,笑若花枝招展,步似弱柳扶风。眼看她一步步向自己走近,尹清风手一哆嗦,酒洒指间。她放下手中的酒杯,忙道:“你站那儿。”   锦夕姑娘愣怔止步。   尹清风慢条斯理道:“今儿个爷心情不痛快,想赶走你,你有何手段尽管使出来,好让爷回心转意留下你。”   锦夕姑娘始终眉眼带笑,款步上前,手执玉壶为尹清风斟一杯酒,温婉开口:“爷心情不佳,锦夕便陪爷喝酒。俗话说‘一醉解千愁’,锦夕愿为爷解千愁。”   尹清风淡淡道:“爷不喝,你走罢。”   “是锦夕做错了什么吗?”锦夕姑娘泫然欲泣,端的楚楚动人泪盈睫,我见犹怜。   尹清风面无表情。   冷不防锦夕姑娘往尹清风怀里一钻,大腿上一坐,纤手勾其颈,媚眼如丝,吐气如兰:“爷不喜欢锦夕,是锦夕哪里不好吗?”   尹清风连惊带吓之下,一掌将近在咫尺的美人儿拍离丈远。   跌在地上的锦夕娇弱呼痛,眨了眨美目,先是看清楚不远处的一顶黑色毛帽子,是那位奇怪的恩客之物,再往远了看,正是那位恩客本人,身上所穿的衣裳用了极好的料子,模样也长得俊俏,头,头发……定睛一瞧,锦夕姑娘不由花容失色,兰花指轻掩檀口,丁香舌打颤:“女女女,女人!”   尹清风被飞出去的锦夕姑娘带落头上帽子的那一刻,已知行迹必然败露。她镇定自若地饮尽半壶酒,起身去捡地上的帽子。这可是张伏野的帽子,绝不能随随便便给丢了。   下一刻,受了惊的锦夕姑娘夺门而出,惨叫如杀猪:“妈妈——救命啊——泼妇来闹事啦——”   不多时,尹清风被持棍的龟奴团团围住。她本无意惹是生非,于是取出银票安抚老鸨的怒气,笑道:“和气生财,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这就离开,不用送。”   老鸨收了钱,命龟奴们让出一条道来,皮笑肉不笑地劝道:“您贵为千金小姐,这种地方不适合您,别怪妈妈我不欢迎您下回再来玩儿。”   “不来了,再也不来了。”尹清风腹诽:压根儿不好玩儿。   她摆摆手,堂而皇之地往如意楼的大门外走去,丝毫不顾忌周围男男女女的异样目光。甫上街,又是一片注目。过路的醉鬼以为她是如意楼里接客的姑娘,遂上前调戏之。尹清风轻轻松松一招将其制服,腿自后架在其肩上,脚勾住其下颌朝向如意楼的门口,提醒道:“睁大眼睛看清楚,门儿在那儿,自己进去。”   看热闹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   尹清风环顾四周,将张玘的大帽子往脑袋上一扣,压得死低,遮住眉毛、鬓角和双耳,潇洒离去。   人群四散,突显出与众不同的三位看客。其中黄冠灰袍的小眼睛胖子笑道:“女子逛青楼,也算一大奇事,有趣!”   体态匀称、端正温儒的贵公子明显是三人之首,只见他领先迈步,行在最前,不冷不热道:“快些走,伏野还等着明月居。” ☆、酩酊   处于京城最繁华地带的明月居,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红灯笼,雕花门,玲珑雅致,酒香飘出十里,美名远播,非大富大贵者无机可入,却是张玘与太子的密会之地。此时夜已深,张玘独坐明月居的二楼雅间内,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之久,心急如焚。   忽而门响,太子等三人姗姗来迟。张玘起身见礼,未及开口,反被太子身边的陈严抢去先机。陈严的小眼睛溜儿圆,呵呵笑道:“叫伏野兄久等了,太子为避人耳目,特意绕了个远儿,勿怪勿怪。”   张玘毫不理会他的话茬,眼含热泪,神情悲怆,突然双膝朝向太子跪拜于地,双手抱拳,无比沉痛道:“殿下,伏野听闻,外族侵犯我大昭边境,朝廷却企图再次以赔款了事,敢问是与不是?”   太子无奈道:“确实如此,是父皇的旨意。”   闻言,张玘愤慨交怀,激动万分,辞严义正:“殿下,想我大昭自太.祖起义,于乱世中称雄,骁勇善战,争得天下一统。传至太宗,宽俭仁厚,休养生息,兴德至盛也。历经数代,国富民安,兵强马壮,令四方宵小闻风丧胆,无人敢犯我边关。却为何,却为何,如今沦落至此?每逢夷贼扰境屠掠,朝廷不思诛杀敌寇,护我河山子民,反以割地赔款而求和。我大昭朝的威严何在!我太.祖太宗皇帝的颜面何存!今时不同往日,国困民贫,却仍要给付大量赔款,这是置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这是弃……”   “住口!”陈严厉声喝断张玘的话,语重心长道,“伏野兄,你也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我朝国力衰微,轻易不得开战,否则受苦的最终还是无辜百姓。太子殿下同你一样想法,割地赔款百害而无一利,绝非长久之计。但旨意是皇上亲自下达的,御笔亲批,殿下亦无能为力。更何况三皇子虎视眈眈,时刻盯紧太子殿下,费尽心机寻殿下的错处,殿下不得不谨言慎行,小心处事。”   张玘恍若未闻,只深沉注目面前的太子,道:“殿下,伏野问您一句,是皇位重要,还是家国与万民重要?”   “放肆!”陈严怒斥,小眼睛瞪得滚圆。   张玘丝毫不为所动,满面倔强坚定。   忽闻一声叹息,正是弘文太子所叹。只见他怅然愁结,徐徐道:“当然是家国与子民更为重要。来之前,本宫曾向父皇表明请战的决心,但无力回天,父皇不仅断然驳回,且勃然大怒,唯恐本宫所言传至敌军耳中,招致大祸。父皇已降旨,命本宫于太子府中闭门思过。伏野且看,不登皇位,何以保我家国与万众子民的太平?”   张玘若有所思,深深一拜道:“伏野明白了,请殿下准许伏野先行告退。”   太子轻挥袍袖,低声道:“下去罢。”   张玘躬身退出,却并未离开明月居,反而转入隔壁雅间,独饮自酌,借酒浇愁。“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自如意楼回归镇北王府后,眼见夜至深,却仍旧等不到张玘回府,尹清风有些气急,亦有些担心。她亲自找上小黑问话。   “张伏野去哪儿了?”   “回少夫人,少爷外出办事儿去了。”   “什么事儿要办这么久,夜深了都不回来,他该不会是故意躲着我罢?”   “回少夫人,少爷万万不能躲着您。”   “那你告诉我,他去哪儿办事儿了?”   “小的也不知道。”   “你总知道,他最常去的地方,最喜欢去的地方,在哪儿罢?”   “天黑的话,少爷很可能是在明月居。”   “明月居,干什么的?”   “回少夫人,小的听人说,那里有京城最好的酒。”   “可我怎么听说京城最好的东西都在皇宫里呢?”   小黑语塞。   尹清风翻了翻眼珠子,道:“你带路,正好我也去尝一尝明月居的美酒。不对,找一找张伏野,顺道喝两口。若是在明月居里找不见张伏野,你就等着跟我翻遍整个京城罢。”   待尹清风与小黑赶至明月居时,张玘早已喝得酩酊大醉,由养在明月居中的美貌婢女搀扶其踉跄下楼。他犹自在手中高举银壶琼浆,饮一口酒,吟一句诗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尹清风冲上前,欲从婢女们手中接过张玘,口中道:“统统走开,我来!”   婢女中貌美如花的一位问道:“这位小姐是?”   尹清风回道:“叫什么小姐,我叫夫人!”   婢女们面面相觑。   “还不赶紧过来帮忙。”尹清风催令小黑。   小黑边跑上前边躬身道:“是,少夫人。”   婢女们见状,纷纷撒开手,各自退去。由尹清风与小黑一人一侧,以肩架起醉酒的张玘往明月居的门口挪动。突然,张玘赖在大堂中央不肯再向前行一步,身子下滑瘫坐在地上,犹不忘畅饮杯中物。   尹清风耐性劝道:“你别喝了,咱们回家罢。”   张玘醉眼迷离,痴笑道:“不,我要喝。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尹清风哄骗道:“酒都给你喝光了,你看酒壶已空,咱们回家再继续解忧,好不好?”   张玘摇一摇手中的鎏金鹊舞银壶,大叫道:“有酒,好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尹清风今夜便愁死了,眼前这人喝醉了也不见他变笨一些,依然精明得很。她一不做二不休,一把夺过那碍眼的酒壶,拔去盖子,仰面往自己肚子里倒个干净。将酒壶翻转向下,滴酒不剩,尹清风得意洋洋道:“你瞧,这回真没有了。”   下一刻,张玘扑倒尹清风,如饿虎扑食,双唇在双唇间留恋吮吸,舌尖舔舐贝齿,啧啧有声,酒香被唇舌交换,醉意与情意互通。张玘贴在尹清风身上,忘情地含住其下唇,流连忘返,忽然经久不动,竟是昏睡过去了。   被压其身下的尹清风,悄悄伸出灵蛇般的舌头舔了舔对方的嘴唇,呵呵偷笑,无上欢喜:这明月居的酒果然名不虚传,是京城最好的,不,是世间最好的酒!   惊吓过度的小黑好半晌才镇定下来,试探性唤道:“少爷?少夫人?”   尹清风一听,口音含糊道:“小黑,快把你家少爷扶起来,我们回府。”   小黑使出吃奶的劲儿,双臂托起张玘,与尹清风二人合力将其送回镇北王府。   楼上,看完一出好戏的陈严不无奇怪道:“殿下,接走伏野兄的那位姑娘,不正是此前逛青楼的那位麽?”   太子对随侍的贴身侍卫下令道:“去查一查她的来历。”   护卫得令而动,神速消失在暗夜中。   镇北王府,张玘的卧房,尹清风遣退众奴仆,硬撑着独自照顾心上人一夜,天蒙蒙亮时才终于不支,趴在张玘胸前睡死过去。而张玘醒来时,便见如此一副佳人贪睡图:眼睫密长遮眸,鼻翼轻浅张合,檀口微开吐香,金津玉液横流。他宠溺一笑,捏袖角为其拭去唇边口水。   两相偎依,岁月静好。张玘忽然生出一念:也许随她仗剑天涯,江湖逍遥,从此不再过问庙堂之事,哪怕做劫富济贫的山贼,心中却是快活的。   只是,大丈夫顶天立地,当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国将不国,何以家为?   胸前的人儿莫名蠕动一下,吓得张玘浑身绷紧,双拳攥起,隐忍难耐。却见尹清风揉了揉眼睛,迷迷瞪瞪瞧着张玘道:“你醒啦,可还难受?”   张玘翻身坐在床沿,整一整衣袍,强作镇定道:“我很好。”   “那行,你叫人给你做些吃的……啊……”尹清风边讲边掩口打哈欠,哈欠连连,于是道,“我先回房……啊……睡个回笼觉,谁也不准啊……吵醒我……啊……”伸着懒腰出门去了。   她自然不知身后的张玘笑得无限宠爱。   两日后,太子派人将张玘请去明月居。不成想,张玘赶到时,约好的二楼雅间内仅陈严一人。   张玘不动声色道:“陈兄,请问太子殿下何在?”   陈严微微一笑,道:“圣上口谕在前,殿下于太子府中闭门思过,不便出行,特着陈某相代。”   张玘默然颔首,静待其下文。   陈严继续笑道:“近日听闻,镇北王府上住进一位尹姑娘,陈某斗胆问一句,竟此人不知是何来历,与伏野兄有何干系?”   张玘一听,但觉此言不善,讲话便刻意留了三分,只道:“这位尹姑娘乃江湖中人,曾有恩于我。此番来京城游玩,无处落脚,我便请她暂住府中,以尽地主之谊。”   陈严小眼一转,若有所思道:“姓尹,是江湖中人,且对伏野兄有恩。难道她竟是冀州府清风寨大当家尹清风?”   不祥之感充斥张玘心中。陈严既代太子而来,那么他的话自然是太子的意思,太子忽然问起尹清风,究竟用意何在?但他抗拒承认尹清风的真实身份,也不能拿谎言欺骗面前之人,尤其是他背后的人,于是以不变应万变,沉默地看向陈严,只等他道出真正的目的。   见张玘不接自己的问话,陈严一笑了之,转而道:“早前伏野兄曾向太子殿下进言,清风寨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围剿不如招安,杀之不如用之。殿下命陈某来此问一句,当下招安清风寨之事进展如何?”   “尚在筹划中。”   “哎,伏野兄,何必如此费心筹划?”陈严不以为然道,“眼下尹大当家只身在京,陈某倒有一计,可保一劳永逸,万无一失。”   “愿闻其详。”   陈严道:“若尹大当家做了太子殿下的侧妃,成为殿下的枕边人,那整个清风寨岂不尽归顺于殿下麾下,便如同你我二人,为殿下的宏图大业以效犬马之劳?”   “此计不妥。尹清风出身山贼,恐为人诟病,累及太子殿下清誉。一旦被有心之人拿住把柄,借题发挥,后果不堪设想。”   陈严谦逊笑道:“伏野兄所言极是,太子殿下何等尊贵,岂能求娶一山贼村妇?但为忠良之后,特别是当今圣上感念至深,经久不忘之忠良,则另当别论,有可能百利而无一害。”   张玘大惊,莫非镇北王府中不干净,或是清风寨上有人走漏了消息,否则尹清风的身世怎会传至太子耳边?   陈严进而道:“十八年前,‘太子失势,朝也回春’。当年暗中助朝也一臂之力的同僚好友,皆备受圣上青睐,被委以重用,更何况朝也大人唯一留在世上的亲生女儿。圣上当如何厚待,你我可想而知。”   张玘奋力争辩道:“无凭无据,皇上不会轻易相信。尹清风自幼于山野草莽间长大,自在惯了,缺乏管束教养。倘若进宫面圣,冲撞或惹恼了皇上,犯下大不敬之罪,不仅自身难保,更会殃及太子殿下。到那时,只怕百害而无一利。”   陈严道:“伏野兄,淡定。你言之有理,是陈某思虑不周。退一步讲,不若你娶了她,收了清风寨?”   张玘一口咬死:“我断不会娶她。”更不会因此娶她过门。 ☆、北行   张玘道:“我不会娶她。”   陈严脸上一僵,随即云淡风轻笑道:“既如此,一切遵从伏野兄之意。伏野兄与那尹清风交情匪浅,招安清风寨的事情,还是交由伏野兄全权负责。尽力就好,也不必过于强求。眼下更重要的是,希望伏野兄为太子殿下分忧。”   “为殿下分忧,是伏野分内之事。”张玘一板一眼道。   陈严道:“如此甚好,这正是请伏野兄来此会面的原由。不久前东北三省州辽顺府兴起一股反动势力,公然对抗朝廷,妖言惑众,笼络人心,企图攻占辽顺府。太子殿下命你即刻奔赴辽顺府,协助当地官员平定叛乱,安抚百姓。”   张玘郑重颔首,略一拱手替代“告辞”二字,转身迈步出门去。   陈严冷眼目送他离开,哼道:“不识大体!不识抬举!”   靠墙的多宝槅子“格格”响动三声,左右翻转形成洞开的小门,露出里面密室一隅。端正有仪、温儒生贵气的弘文太子自内缓步而出。太子道:“伏野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且忠心于本宫,你何苦如此对待他?”   陈严却道:“殿下有所不知,这忠心并不等同全心全意,除非能力超群者,否则留之何用?天机老人一事,伏野兄明明失手了,言辞间却多有隐瞒。尹清风一事,伏野兄看似句句为殿下着想,实则声声在为他人开脱。由此可见,伏野兄其人,不得不重新考量。辽顺府一行,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全凭他个人的本事。倘若他得胜归来,太子殿下再行重用也不迟。”   太子叹道:“这样也好,当前我等处境艰险,小心谨慎为上。早前伏野清剿山贼,独留下清风寨之事,已被压下,不可再提起。一个小小的尹清风,一座微不足道的清风寨,本宫还未曾放在眼里,便由他们去罢。”   陈严恭维道:“殿下宅心仁厚,实乃万民之福。”   翌日清晨,天阴得厉害,不多时飘起零星小雪花,起初一片两片,肉眼须仔细找寻辨认,继而漫天飞舞,渐欲迷人眼。北风恣意地吹,不大,亦带起阵阵寒意。平地、院墙、房檐、路上的车马、行人的全身……雪一片一片落,渐渐染出白茫茫的诗意。姑娘家的长睫之上,不慎沾留轻飘飘的一枚雪花,其视不见,毫无觉察,却于眨眼间,沁凉沁凉的,自心底生出丝丝喜悦来。   早起的尹清风蓦然发现三五下人正为府上少爷收拾行装,不禁气急,将张玘拦在房中,质问道:“你要去哪儿?”   张玘冷静道:“我会先送你回清风寨。”   “那之后呢,你去哪里?”尹清风追问不休。   张玘道:“与尹大当家无关。”   “你能不能别总是板着一张脸,‘尹大当家’‘尹大当家’地叫我!”尹清风一顿出气似的埋怨,忽地想起什么,飞速转换对策,双手轻而柔地握起张玘胸前的衣襟,微垂下头,小女儿姿态十足,娇弱可怜道,“夫君,不管你去哪儿,都带上我好不好?我不想离开你,拜托拜托。”   张玘紧拧眉头,艰难开口:“不可,我是为你好。”   “好不好,我自己最清楚。”尹清风撒泼道,“要么,你同我回清风寨,永不离开;要么,你去哪儿,我去哪儿,生死相随。”   张玘敏锐捕捉到“死”的字眼,厉声喝道:“胡闹!”   尹清风双手揉眼,咧嘴呜呜哭道:“张伏野,你欺负我!”   张玘坚决不改口:“无论如何,我必须送你回清风寨。”   尹清风见干哭不起效,一个转身正巧跌入张玘怀里,柔嫩的侧脸偎在张玘胸前。   张玘尴尬垂手,紧张而僵硬,双足立地却稳如泰山。   尹清风语软声低道:“夫君,你心跳好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来帮你揉一揉。”抬起左手只在张玘的右胸膛爱抚打转。   张玘咬牙隐忍,不发一言,双拳攥死,欲拒还似无力。   尹清风继续娇声道:“夫君,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告诉我,我会乖乖地改。夫君,你不要赶我走,让我陪着你,好不好嘛?”   张玘猛地扶其肩,将尹清风撤离己身,俯视她道:“将去的地方比京城更冷,你多穿些。”眸中仿佛一道光,唇边隐约一丝笑,乍现的小温小柔,转瞬即逝。张玘果断闪人,迅速消失在尹清风的视线里。   尹清风呆怔片刻,心情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一如房外雪景。她甜笑大叫道:“我会穿得厚厚的,不怕冷!”   越往北去,天愈冷,积雪愈厚。放眼望四方,白茫茫一片真干净,大地像铺上数层雪被,掩盖世间几多纷扰,自眼底映入心底,唯留洁与静二字,简直通体舒畅。阳光照拂不到的角落,无风自寒,裸.露在外的肌肤似浸在冰水中,切身感受极其深刻,感受自己活生生行走在这人世间,是热乎的。阳光普照的地方,格外温暖,强度仿佛夏日骄阳,却丝毫不叫人觉得毒辣,反而眯起双眼乐在其中,享受至极。寒冬里的艳阳是最舒服的,便这么简简单单一晒,整个人立马变得懒洋洋的,祥和安宁,岁月静好,此刻只想与身边人抱在一处,十指相扣,彼此厮守,下一刻即是白头到老。   偶尔尹清风注视张玘的侧颜,无限眷恋,心里想的便是:我愿陪你地老天荒,天长地久。   进入东北三省州的地界,张玘与尹清风为避免引人注目,特换穿当地的服侍,换乘当地的车马,一路上谨言慎行,向辽顺府进发。途中,二人因使用哪种掩饰身份,发生严重分歧。   张玘道:“兄妹。”   尹清风道:“夫妻!”   张玘的理由之一:“你我并未拜堂成亲,何来夫妻一说?”   尹清风反驳道:“可是我们有婚约啊,你当我这么久的‘夫君’是白叫的?再者,你姓张,我姓尹,你爹是你爹,我爹是我爹,装哪门子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妹?你随便抓个人来问问,看我们哪点儿像兄妹?”   张玘未出手,尹清风倒说到做到,当真拦下一位头戴皮棉帽子,驼背揣着手的路人壮汉。   尹清风道:“大哥,你仔细瞧瞧,我们两个长得像吗?”   壮汉毫不客气地看一眼坦然的尹清风,再看一眼皱眉的张玘,斩钉截铁开口,满口大碴子味儿:“我瞅你俩贼拉像!”   尹清风满脸意外加困惑:“啊?”   壮汉补充道:“像一对叽咯浪的小夫妻。”   闻言,尹清风冲张玘得意一挑眉,转而向壮汉虚心请教:“大哥,请问这叽咯浪是何意?”   “何意?啥意思?”壮汉反问。   尹清风点头重复问道:“对,啥意思?”   谁知壮汉鄙视地瞥她:“连啥意思都不懂,你可真是个棒槌。”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他说咱俩是棒槌。”尹清风不明所以看向张玘,而后在壮汉身后高声追问,“大哥,这棒槌又是啥意思啊?”   张玘一把将其扯回身边,压低声音道:“前方便是辽顺府的城门,切勿节外生枝,我们须尽快入城。”   两人并肩前行,尹清风抱住张玘一只手臂,继续方才的争论:“你说到底是兄妹,还是夫妻?”   “兄妹。”张玘淡淡一笑道,理由之二,“不如我们就地结拜,我为兄,你为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好哇!”尹清风答应得颇为爽快,“不如我们整整拜上三拜,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来个对拜,礼成。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那还是不必拜了。”   “是你先说要拜的。”   “我收回。”   “我不准。”   ……拉拉扯扯与谈笑间,辽顺府城门映入眼帘。守在城门口检查来往行人、车辆的一支队伍,并未着指挥使司的统一兵服,亦非府衙官差装扮,反而穿戴与寻常百姓无异,仅在脖颈处系一条红巾,垂于胸前似燕尾模样。张玘发现,凡佩戴燕尾红巾者,均手持各式各样的兵器,对出入城之人严加盘问、搜查,极其可疑。   尹清风奇怪道:“那些人好像不是官兵。”   张玘提醒道:“可能是乱党,待会儿过城门时多加小心。”   尹清风笑道:“交给我!说好了是夫妻,你千万别瞎讲话露馅儿了,一切听我的。”   张玘心下怀疑:何时说好的,我竟不知?   尹清风再三叮嘱:“我有法子应付他们,只要你闭上嘴巴,配合我就行。”   张玘问:“什么法子?”   尹清风只是笑:“说出来就不灵了。” ☆、乱党   城门守卫中有男有女,警觉性颇高,听尹清风与张玘的口音,知是外地人,于是格外重视,将二人随身携带的包袱里里外外翻个遍,仅仅发现些衣物、银票,以及少许的碎银子等,并无可疑之物。搜查二人身上,也一无所获,这全赖于张玘、尹清风换穿上的当地貂皮袄,十分厚实保暖,从外面根本摸不出内里乾坤。   接下来便是例行问话。   守卫问道:“叫啥名儿?”   尹清风答:“我叫尹新月,我夫君叫张启山。”   “小两口儿?”   尹清风羞涩点头:“对。”   守卫却道:“俺咋瞅着不像。”   尹清风反问:“怎么不像?”   守卫道:“你俩压根儿没夫妻相。”   尹清风翻一记白眼儿,假笑道:“人都说,成亲久了才慢慢长出夫妻相来。我俩这是刚成亲,没多少日子。”   守卫上下打量他二人,满脸写着不信。   尹清风拿手扯一扯张玘的袖子,再一指点在自己的脸颊,笑道:“来,夫君亲一个,给这位大人看看,咱们夫妻俩多恩爱。”   守卫眼巴巴等着。   张玘亲也不是,不亲也不行,兀自尴尬。   尹清风举起一只手臂圈住张玘的脖颈,拉低其侧脸,嘟唇印在上面,刻意发出巨大的声响。张玘只觉脸红耳热,却强作镇定,若无其事一般。反观尹清风暗自抿唇偷笑,放开张玘,向守卫解释道:“我夫君腼腆,脸皮儿薄,我本人较为奔放,这下你该信了罢?”   守卫不置可否,清了清嗓子,又问道:“哪儿人?”   “冀州府。”   “上俺们这嘎达干哈来啦?”   “看病。”   “啥病?”   “不孕。”   张玘一听,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他双目大睁盯住尹清风,尹清风却以眼神示意他淡定,不要慌,放心交给我。   守卫掏了掏耳朵,重新问道:“啥玩意儿?”   “就是,就是……生不出孩子。”尹清风小声道。   守卫道:“你俩不才成亲吗?你不行,还是你老爷们儿不行?”   张玘怒目以对。   守卫反瞪回去:“你瞅啥?”   尹清风忙拦在张玘前头,道:“大夫都说我身子骨差,气血不足,让我上这儿来碰碰运气。听闻东北的人参是极好的,对我补身子大有益处。”   守卫道:“那你算来对地方了,东北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都杠杠的。鹿茸也不赖,多给你家老爷们儿整点儿。”   “你!”张玘摩拳擦掌。   “进去罢。”守卫随意一摆手。   赶在张玘暴怒前,尹清风将其拽进辽顺府城内。城内一样的银装素裹,千树万树梨花开,街上行人个个穿得虎背熊腰赛一座座小山,张口全是浓浓的大碴子味儿,吆五喝六,俏皮逗笑。尹清风听出一阵阵的欢乐。   张玘忽然开口,面无表情道:“尹新月,张启山……你混进城的法子倒是别致。”   尹清风笑道:“过奖,这招儿最简单有效,既不用捏造什么复杂的身份,也不必辛苦装出病痛的样子,轻易便可博得他人同情,更不会被追问太多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放行是顺理成章。”   “所以,你当我是在夸你聪明绝顶?”张玘反问道。   尹清风明知张玘的不甘,却肆意挑衅,悠哉道:“难不成你还要冲我翻白眼儿?”   张玘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他不敢,只因他学不来,遂冷冷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尹清风凑上前笑成一朵花儿,喂一颗“甜枣”:“夫君,我养你啊。”   张玘甩开她,疾行两步走在前头,背着人却忍不住扬起唇角。   尹清风追上来。   张玘倏地收住笑意。   尹清风偏头问道:“夫君,我们去哪儿?”   “知府衙门。”   亲身查探之下,张玘确认,那些燕尾红巾系领的乱党已将辽顺府知府衙门占领,不免心惊。于是携尹清风辗转至指挥使司。眼见指挥使司外有重兵把守,三步一岗,严阵以待,虎视眈眈,闲人莫敢靠近。守兵倒全部是指挥使司的亲兵,是朝廷的兵,但张玘审时度势,却也不能轻举妄动。   尹清风随张玘躲在暗处张望,认得各地府兵的装束大同小异,便压低声音道:“看样子是自己人,不,是你这头儿的人,要不要进去跟里面当官儿的取得联系?”   张玘道:“不急,先找家客栈住下来。”   二人就近找一家客栈,定一间上房。外头冰天雪地,客栈的房间里却暖和,因此双脚靴面上沾的积雪遇热即化,连穿在里头的袜子也跟着湿透了,又冷又难受。   尹清风提议:“我去叫小儿多准备些热水,咱俩洗个澡,驱驱寒,如何?”   张玘的俊脸一阵不受控的抽动,他狠命地揉上一把,半晌才挤出三个字:“你先洗。”   “谁先谁后的……”尹清风猛然意识到什么,嘻嘻笑道,“夫君,你该不会以为,咱俩一同洗罢?”   张玘生硬反驳道:“并没有。”   捕捉到张玘的一丝懊恼,一丝心虚,一丝慌乱,一丝绷不住的冷静,尹清风强忍笑意,一本正经道:“夫君,其实鸳鸯浴挺好,省时又省水,不如我们也试一试?”   张玘板着脸斥道:“胡说!”   尹清风调笑道:“夫君,你莫要害羞嘛,脸红成这副样子,可还行?”   张玘强词夺理:“我堂堂大丈夫岂会害羞?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偏不与你一般见识,先外出打探消息去了,你且自己慢慢洗罢。”语毕,抬脚出了客房。   尹清风猜得出他的打算,遂不加以阻拦,反倒安心留在房中等热水洗澡。   张玘一离开客栈,径直奔指挥使司对面的酒楼,点一壶店里的招牌——关东王酒,清香甘爽,口感醇和,饮一杯暖心暖肺。但犀利的目光始终不离指挥使司的任何动静。   一入夜,张玘趁守卫换岗之际,翻墙潜入指挥使司内院,甫落地便与一名凭空冒出的蒙面黑衣人交上手,才走过不到三招,张玘忽然停了手,抱臂旁观。却待对方一拳向自己胸口攻来,他迅如闪电般出掌,包住其小小一枚拳头,借力巧妙一转,将对方死死地圈在胸前,交叉其双臂形成禁锢。   张玘的声音压得极低,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黑衣人同样低声回道:“自然是找你。”   “你跟踪我?”张玘不得不怀疑。   黑衣人却道:“明明是我先到的,我在等你。”   “你一早便料到我会夜探指挥使司?”   “那当然,我可是清风寨大当家,足智多谋,料事如神。”   张玘无奈道:“小祖宗,你喊声再大些,整个衙门的人全被你引来了。”   尹清风小声嘀咕:“那你还不放开我,打算就这样抱我一辈子吗?老古董!”   冬夜岑寂,张玘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放开她,叮嘱道:“跟紧我。”   两人一前一后,在庭院中雪堆间铲出的小径上小心穿行。张玘伏身在前方探路,随行在后的尹清风拖其手反被其拖着走。摸至正房,灯火通明,院落一角植满常青松柏,树冠似塔状,一层又一层,最底层下堆了两三个雪人。除此之外,竟连一个守卫也无。   尹清风问道:“管事儿的不会就住在这儿罢?你说他是艺高人胆大,根本无需手下保护,还是雪人儿成精了,帮他看家护院呢?”   张玘道:“这个指挥使姓徐名建勋,武功不差,也很有些蛮力,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再者指挥使司兵士有限,一多半被派在外围警戒,余下的则分散在其他各个院落,大概是负责保护他的家人,和一些重要物事。”   尹清风若有所指道:“这个徐建勋对他的‘家人’倒是极好。”   张玘未接她的话,反而道:“你稍等我片刻。”   “你快点儿,外头太冷了!”虽尹清风是习武之人,不甚畏寒,但外头确实太冷。   张玘几步至正房窗下,愈一指捅破窗户纸,万万没想到,初试之下竟未奏效。   话说这东北地界有一大怪事,即“窗户纸糊在外”,原因大抵是:此处冬季长达四五个月之久,极其寒冷,但屋内多采用火炕、火盆或土炉子等取暖,热度充足,于是在此情况下,窗纸便成为分离冷热的特殊隔层。若窗纸糊在窗里,窗外所结冰霜遇窗内热气即会融化成水,水则顺沿流至窗格底部与窗纸结合处,且愈聚愈多,时日一久,窗纸遇水易脱落,且木质窗格亦为其腐烂。但当窗户纸糊在外时,不仅杜绝上述弊端,而且同样起到保暖、透光的作用,兼窗纸内的窗格不再存积雪,亦显现出美观之功效。此乃长期居于严寒之地的东北百姓,经实践所想出的绝妙做法。   此外,糊窗户的纸亦非寻常窗纸,而是一种当地特制的“麻纸”,柔韧结实,是以张玘无法轻易戳破。他收拾起等闲视之的心思,运足内力再试,窗纸上立时出现一个小洞。   透过小洞查看,一人豹头虬髯、体壮如牛,正盘腿坐于床上,面前摆一小桌,其上酒肉俱全。张玘却见他只顾频频举杯狂饮,愁眉不展,长吁短叹。张玘确信此人乃辽顺府指挥使司徐建勋指挥使无疑。   四下静悄,叩门声忽响,打破冬夜的沉寂,打断徐建勋的忧思。他捏酒杯的右手一顿,暴躁喝道:“滚犊子,让老子自个儿待着!”   叩门声却再度响起,不多不少,整两下。   “等会儿!”徐建勋骂骂咧咧下床开门。只见门外立了一位陌生男子,头戴护耳皮棉帽,身着翻绒貂皮袄,眉如峰,目似星,面若冠玉,器宇轩昂,镇定比泰山。徐建勋不仅开始怀疑:莫非此人与自己早已相识,他是特地来拜访我的?可徐建勋仔细打量来人,思前想后,心道:我确实从未见过他,不认得他啊。   未等徐建勋开口问话,张玘抬手递于对方一支令牌。令牌乃铜制,形修长,上圆下方,正面虎头压一个“令”字,背面则是箭羽环一个“张”字。徐建勋略一翻看令牌,抬目惊道:“尊驾是张大将军,嗷不,镇北王的人?”   张玘颔首道:“我叫张伏野。”   尹清风像只灵猴似的自暗处蹿出,明眸盼兮,笑盈盈道:“我叫张夫人。”   徐建勋一愣。   张玘依旧声色未动,沉默瞧着他。   徐建勋反应过来,忙招呼道:“二位屋里请。”   闭门落座,徐建勋焦急开口:“张大人与张夫人深夜造访,可是为红巾军造反一事而来?”   张玘道:“红巾军,是那些占了城门和知府衙门的乱党?”   “正是。”徐建勋深深叹一口气,方道,“红巾军虽人数不多,但善于装神弄鬼,蛊惑人心,煽动民众,自成立起,不断有百姓自愿加入,逐渐形成气候。我有心将其一网打尽,但力所不逮,况且受了蒙骗的百姓毕竟是无辜的,不可与乱党一概而论。倘若贸然干起仗来,着实棘手。我曾多次向三省都指挥使大人请示,向朝廷上书请求支援,但情报屡屡被红巾军截获,半点儿消息也传不出去,可愁死我了!”   闻听此言,张玘暗自揣测:太子殿下究竟是如何得知辽顺府处于危机当中?   却听徐建勋继续道:“不知张大人此行带来多少人马?”   尹清风伸出两根细长的手指在徐建勋的眼前晃了晃。   徐建勋大喜:“两万?”   尹清风微笑摇头。   “两千?”   尹清风再度轻摇螓首。   徐建勋咬了咬牙:“两百也成。”   岂料张玘缓缓开口:“只得我二人。”   “什么?!”徐建勋失控大叫。   张玘道:“我二人本是路过,见辽顺府诸多异常,才冒险混进来一探究竟。听闻城中百姓皆在传,天王神通广大,下凡解救众生,信红巾得永生,是怎么一回事?”   徐建勋叹息道:“这便是红巾军的由来。红巾军的首领被尊称为天王,抛开正邪不谈,他也算得上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天王   约半月前,一名奇怪的年轻男子来到辽顺府,散长的墨发披肩,从不梳起;无论天多冷,始终穿一身交领宽袖白袍,一尘不染。他沉默寡言,在城东土地庙前摆上一张方桌,两条长凳,自己在其中一条长凳上正襟危坐,身后竖一杆红色大旗,上书醒目的四个金字:有求必应。他也不开口招揽生意,只等客人主动上门。   第一日,天将黑前,一位胖姑娘出于好奇,且看这小伙儿长得精神,于是坐在方桌前、长凳上,横求姻缘。   年轻人道:“你往后看。”   胖姑娘转向身后看一眼,再转回来,道:“啥也没有啊。”   年轻人淡淡道:“明日午时,你独自出门上街,每隔一刻钟便回一次头。过了午时,你的姻缘便可定下来。”   胖姑娘道:“你敢忽悠我,就等着娶我罢。”   年轻人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待胖姑娘离开后,天色暗下来,他收了旗帜便不知去向。第二日天一亮,他却重新出现在土地庙门口,与昨日的情形别无二样。   过了午时,即是未时。土地庙前围了三五个等着看好戏的闲人,对那面“有求必应”的红旗,以及那位神神叨叨的年轻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不多时,昨日求姻缘的胖姑娘终于现身,还手拉一个腼腆的瘦男人。   胖姑娘乐呵呵道:“大师真是没谁了,神机妙算哪!我上街统共搁身后瞅了三回,就瞅这个小男人老是跟着我。我一急眼差点儿没削他,后来你猜咋地?哈哈哈……他是我小时候的借壁儿,回来找我了。”   年轻人颔首不语。   胖姑娘在年轻人面前的方桌上放下一个花布包,笑道:“大师,我没银子儿,这些你留着凑合吃罢。”   年轻人无动于衷,道:“请随意。”   胖姑娘拉着她的“姻缘”走了。   有好事之徒打开花布包一看,居然是几张大饼卷大葱。却见乌发素袍的年轻人丝毫不责怪他,反而客气道:“诸位尽管拿去享用。”   不一会儿,方桌上仅剩下一面空空如也的花布。年轻人伸手将装过大饼卷大葱的花布仔细叠了,收入怀中。   指挥使徐建勋讲到此处,尹清风忍不住发声问道:“他都不用吃东西的?”   徐建勋摸一把满脸的胡须,回忆道:“他在外整整坐上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确实没什么人见过他进食。”   尹清风不屑哼道:“难不成真是神仙下凡,不食五谷杂粮?”   徐建勋道:“张夫人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   “等等——”尹清风再次打断他,“那个胖姑娘和那个瘦男人现在如何了?”   徐建勋默然,而后低沉道:“成亲了。”   尹清风与张玘对视一眼,俱有些震惊。   徐建勋叹道:“我原以为关于天王的传闻不可信,不过装神弄鬼之举,于是亲自着手调查。谁知……结果……统统属实,无一不是真人真事。”   自胖姑娘离开后,一位少妇向年轻人奉上一碗小鸡炖蘑菇,恳求其出手救她身患绝症的丈夫。少妇哭诉道:“大夫都说没救了,奴家是走投无路,请大师死马当活马医罢。”   年轻人淡定地吃了一口鸡肉一块蘑菇,而后收了大旗,单手拎着,跟随少妇回家。   尹清风见缝插针道:“他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八成是不喜吃大葱罢。”   徐建勋瞪她一眼。   尹清风慢悠悠移开目光。   徐建勋继续讲述。   年轻人与病人在房中独处一夜,无人知他究竟做过什么。翌日清晨,病人已见好转,原本昏迷不醒、滴水不进的绝症丈夫,只过了一夜的工夫,竟睁开双眼喊饿,痛快喝下一大碗米粥。及至今日,病状去了大半,逐渐痊愈。   眼珠一转的尹清风暗地里拿手指捅了捅张玘的腰。张玘看她一眼,再转向徐建勋问道:“你可曾调查过那位丈夫身染何病?”   徐建勋道:“给他看过病的大夫都说,诊不出来。”   “有何症状?”   徐建勋想了想,道:“接连昏睡了三天三夜,牙关咬得死紧,连水也喂不进去。脉息完全是乱的,脸色发青,四肢僵硬……大概齐就这些了。”   张玘若有所思道:“可能是中毒。”   尹清风道:“人家都好了,也无从查起,不管了。那第三日又发生了什么?”   不同于前两日的冷清,第三日土地庙前人满为患。求医问药的,算前程的,测吉凶的,想升官发财的,打算休妻再娶的,不知道怎么报复仇人的,犹豫要不要下辈子投个好胎的……所求之事,五花八门,不乏稀奇古怪者。年轻人却来者不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有求必应。有所求之人,无不愁眉而来,笑脸而去,满意之至。   尹清风听得暗暗佩服,几欲五体投地。张玘却满腹疑问,百思不得其解。   徐建勋道:“这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都不叫事儿,前三日在城东土地庙,他不过是小有名气,接下来三天他在城西的所作所为,才是真正轰动了整个辽顺府。”   第四日素袍年轻人的摊位自城东移至城西,很快便见人围了上来,其中多是城东的追随者跟着再睹风采。年轻人却依然云淡风轻、宠辱不惊的模样,一一问话,有求必应。   忽然,围观人群外高高扬起一个声音,道:“我家老爷有重要的事情,请大师莅临陈府,人命关天,烦请大伙儿行个方便,给让出一条道儿来。识相的就搁我这儿领二两银子,回家去罢。”   众人望过去,认出这位神气十足欲“插队”的男子乃是辽顺府首富陈老爷手下二狗子,颇得陈老爷的信任与欢心。在场的当地百姓也都听说了,不久前陈老爷的独生女儿莫名失踪一事。   毫无征兆,一夜之间,活生生的一位富家小姐在自己的闺房里神秘消失,除了床榻上留下的一片干涸血迹以外,再无其他任何的蛛丝马迹。那血迹是否来自陈大小姐?陈大小姐究竟是生是死?成为无人可解之谜。   经官府多方调查取证,一无目击证人,二无作案工具,三作案现场除干涸的血迹外,净如清洗过似的,四找不出具备作案动机的嫌疑犯……总之,知府大人将其定为一桩无头案,予以弃置不顾,放手不管。而陈老爷却坚信自己的爱女只是失踪了,遂不断向知府衙门递送大量金银珠宝,请知府大人全力寻找搜救陈家大小姐。知府大人收下陈老爷的贿赂后,装模作样派衙役们跑了几天腿儿,但唯恐陈老爷不肯善罢甘休,为一件小事闹得知府衙门不得清静。他心知陈老爷也是有背景有后台的人,小事闹大了传到上头去,他这位知府大人更是无法坐享安宁,于是急中生智,抓了陈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做替罪羊,称其为掩盖盗窃罪行,趁夜杀死陈大小姐并毁尸灭迹,后急匆匆下令对那名丫鬟行了斩刑,草草了结此案。   但陈老爷深信不疑,自己的爱女尚在人世,只是离奇失踪了。忽有一日,他无意中听闻城中来了一位神通广大、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大师,是一位活神仙,陈老爷恰如久旱逢甘霖,立刻打发二狗子上街去请高人过府。   眼下,二狗子见围住大师的众人干瞅着他,却无动于衷,于是从身上掏出鼓鼓的钱袋子,再度拔高嗓音道:“告你们说,不差钱儿!”   众人鄙视地转过脸去,继续等在自己的位置上。   这时,年轻的“大师”意外开口道:“我知你是二狗子,我也知陈老爷找我所为何事,待天黑了,我便同你回陈府。”   依照年轻人惯常的规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旦日头落了山,他自收了红旗,随二狗子坐轿去向陈府。   陈府是高门大户,庭院几重,人口众多,一大家子聚在陈大小姐的阁楼下,抬首仰望二楼紧闭的房门,屋檐下垂挂的红灯笼摇曳飘晃。四周静悄悄的,鸦雀无声,夜色中每张脸孔都被灯光照亮,只是人心最深不可测,是唯一光照不到的地方。   夜半子时,阴气最重。   突然房间中乍响起女人的声音:“这会儿快子时了罢?”   徐建勋猛打个哆嗦,怒目瞪向再次开口打断他的尹清风,不满道:“张夫人,人吓人,吓死人!”   尹清风道:“我不就问问什么时辰了,看你壮得像头牛,胆子居然这么小?”   徐建勋强自咽下一口怨气,不服道:“我岂是胆小之人?只不过这屋里也不知咋的啦,小冷风儿一阵一阵地,直吹我的后脊梁,我主要是冻得,冻得,绝不是吓着了,懂吗?”   张玘不动声色,看一眼徐建勋背后的窗户,好心提醒道:“兴许窗子透风,明日叫人修一修即可。”   尹清风死命忍住不笑。   徐建勋接着讲述年轻人进入陈府之后发生的诡异之事。 ☆、真凶   子时一过,但闻门响,宽袖白袍的年轻人自陈家大小姐的闺阁中步出。此为陈大小姐失踪之地,他独自在房中一待数个时辰,与为人诊治绝症时一样,无人知他在此期间的所作所为。年轻人立于二楼之上,散发垂袍,黑白分明,平眉淡目,神色未动,仿佛冷漠却暗含怜悯,仿佛遥不可及的神祗却处处流露慈悲。   他道:“陈大小姐香魂已逝,方才她告诉我,她的性命的确是为人所害。虽然她临死之前并不曾看到那个人的面容,但她心中已有凶手的人选,自会禀明地府查察司判官,为其洗雪冤屈。明日子时我会请查察司判官亲临陈府,指认凶手。于此之前,请在场的各位切勿离府,否则以真凶论处。”   众哗然。陈老爷涕泪交零,陈夫人倒地昏迷,被两名女子搀扶回房,一名是丫鬟模样,另一名则似小姐装扮。陈老爷厉声道:“你们谁敢跨出陈府大门半步,老夫指定剁了他!”   忽而第五日子时,陈家人重新聚集在陈大小姐生前的闺房中,将盘坐地上的年轻人围于中间,年轻人的四周则摆满燃烧的白蜡。烛光不停跳动,映得年轻人的面庞明暗不定。只见他微合双目,不怒自威,双唇紧闭,凛然如杀神。   年轻人未曾开口,却自他身处传出声音:“亚妵tou,你本是陈大小姐的表姊,陈家待你不薄,陈大小姐更视你如亲姐妹。你表面对她示好,暗地里却嫉妒她陈家大小姐的身份,因此害她性命,企图取而代之,是与不是?亚妵,你可知罪?”   此声丝毫不若年轻人平日里的声音,反而刚正威严,慑人心魄。   陈夫人身边小姐装扮的女子闻言,顿时脸色惨白,浑身止不住颤抖,但她强自镇定,嘴硬道:“什么查察司判官?我看你分明是装神弄鬼,血口喷人!陈府上下都知道,我与表妹十分要好,我怎么可能害她?你空口无凭,随意诬赖好人,我定拉你去见官!”   “查察司判官”道:“本官有铁证已告知天王。你若肯认罪伏法,诚心悔过,在阳间接受你应得的惩罚,也许死后不必受大苦。否则必定堕入无间地狱,时而烈火焚身,时而寒冰冻体,永无解脱之日,永世不得超生!你阳寿将尽,所剩时日无多,且好自为之。”   亚妵身子一软,几欲跌倒,但她勉强稳住了脚跟,却仿佛丢了魂儿一般,六神无主。   年轻人缓缓睁开平静的双目,看向亚妵道:“查察司判官已将一切告知于我,你是主动道出实情,还是由我代你公布真相?”   陈夫人指着亚妵,失声痛哭,吐不出一个字。陈老爷一记耳光将亚妵掼在地上,破口大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还不快说!”   亚妵缓慢抬起头来,乱发下露出的一双白目直勾勾的,面上一片阴影森森可怖。她桀桀笑出声,道:“没错,人是我杀的!凭什么她生下来就锦衣玉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我却活该被亲生父母抛弃,只能寄人篱下,看人脸色过活!”   半年前,亚妵精心豢养了一只毒蜘蛛,大如成年男子的手掌,每日以生肉喂之,饿其数日再投食生骨,那毒蜘蛛渐渐养成为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陈大小姐死亡当夜,正是亚妵提前将毒蜘蛛偷偷放于其床下,待其入睡后,毒蜘蛛悄然爬出,先轻柔咬上一口释放毒液,令陈大小姐立时毙命。之后再一口一口,悠然地,缓慢地生吞其肉与骨,食其鲜血。被亚妵刻意饿过不少日子的毒蜘蛛食量惊人,居然将陈大小姐的尸首吞噬殆尽。而陈大小姐的房中采暖极好,血迹干涸甚快,是以毒蜘蛛离开时,躯上所染鲜血已干,并未在他处留下任何的痕迹。   众无不惊恐至极!   年轻人却淡淡问道:“那毒蜘蛛现在何处?”   亚妵道:“当晚就撑死了,我早给烧成灰埋了。”   众皆放心。   年轻人继续道:“人生而平等,是你轻贱了自己,误入歧途。做错事便要受罚,陈老爷可否将此女交予我处置?”   陈老爷敬畏道:“你是天王,是神仙下凡,都听您的,听您的!”   又一夜过去,年轻人来到辽顺府的第六日,仍旧竖起红旗:有求必应。这一日亚妵穿一身白衣,跪在他脚下,亲吻他鞋面,无比虔诚道:“谢天王指点迷津。”而后于闹市中,手捧一条红巾,仰天高呼:“信红巾,得永生!天王已为亚妵清洗全部罪过,亚妵会升入天堂,永享安乐!”   尹清风极其震惊重复道:“什么!自焚了!”   徐建勋沉重点头。   尹清风的心绪久久不可平静,她瞪大双眸问道:“那神秘的天王年轻人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她居然心甘情愿把自己给点着了!”   徐建勋道:“除了他与亚妵两个人,其他外人毫不知情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但当时围观的百姓都传,整个焚烧过程中,亚妵自始至终非常平静,绝无痛苦之色。百姓们开始相信,确实是天王在引导亚妵升入天堂。”   “太可怕了!”尹清风手抚心口,“想想都感觉瘆得慌!”   张玘道:“此人委实可怕,虽通阴阳一说行不通,但他能从陈家大小姐的死,最快怀疑并断定在亚妵身上,证明其确有过人之处,精通推演断案之法。此外他医术高明,消息灵通,明察秋毫,算无遗策,更有可能武功超凡,非你我所能想象。他会看人,尤其是可看穿人心,而最厉害、最可怕的在于,他擅拿捏人心,巧舌如簧,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尹清风不得不叹道:“世间竟会有这等人物,那还是人吗?”   徐建勋道:“起初我也怀疑过他的真实身份,在他名震辽顺府后,曾派人暗中打探他的底细,却一无所获。他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人,没有姓名,没有背景,没有过往,或者说,他根本不是人?”   张玘却笃定道:“鬼神一事,万万不可信。他来历不明,且深不可测,举止怪异,其中必有阴谋。怎么知府大人竟不闻不问麽?陈家大小姐被杀一案,亚妵明明是真凶,知府大人却也任由此人私自处决,这将我大昭律法置于何地?”   徐建勋冷嘲热讽道:“我们知府大人向来是自私自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哪能预先料到,这位神通广大的‘天王’出名后,会第一个朝自己下手。”   张玘道:“是他杀了知府大人?”   徐建勋道:“这事儿还得从陈老爷送天王的宅子说起。”   辽顺府首富陈老爷为表感谢,大方赠予天王一座私宅。宅院很大,占地数亩,第七日天王高调入住,自此便不再外出摆摊位。但他将“有求必应”的红旗立于门外,凡有所求之人可自由出入。凡有事相求之人进了门去,再出来时,胸前便会多出一条燕尾红巾,系在颈上的手法也相当别致,口诀乃是:红巾披在肩,左边搭右边,右边绕一圈,圈里抽出尖。红巾军便如同这般,日复一日,逐渐壮大起来。   然而,当时的徐建勋并不知情,只觉得此宅可疑,事有蹊跷,遂派手下乔装打扮混入宅院去,一探究竟。但手下的汇报却是:一切正常。徐建勋问起那人人佩戴于胸前的红巾有何特殊含意,手下道此乃天王所赠的平安符。即便如此,徐建勋也不甚放心,正打算亲身前往调查之际,变故突如其来,令人措手不及。   却原来那名手下早已叛变,成为天王的信徒,加入红巾军誓死追随,忠心不二,因此才刻意隐瞒情报。徐建勋得知后,当机立断亲手斩下那人的头颅,领兵火速赶往知府衙门。 ☆、夜谈   上百名持枪带刀的红巾军高呼“诛杀狗官,还我公道”,声势浩大,义无反顾,几乎是不要命地往知府衙门内冲。待徐建勋带人赶去支援时,发现知府大人已遇害身亡,衙门已被占领。百姓在府衙外肩并肩、手勾手围成一堵保护墙,以己身的血肉之躯阻挡指挥使司兵将杀进去,而保护圈内正是来自于百姓的红巾军,以及他们奉为神明的天王。   当时徐建勋道:“有种你出来,跟我俩单挑,别躲着当缩头乌龟!”   天王却道:“我受百姓所托,杀狗官,替天行道,占府衙,从此为他们做主,日后辽顺府便是百姓的。天下为公,整个天下都将是百姓的,你无权干涉。我念你是一位好官,百姓多爱戴你,奉劝你同你的指挥使司,与红巾军联手,一齐守卫辽顺府的太平,保护辽顺府百姓的安全。”   徐建勋骂道:“少扯犊子!你是乱党,老子岂能跟你同流合污!快快出来受死,放过这些无辜百姓!”   “叫你骂天王!”   徐建勋的脑袋被一枚鸡蛋砸中,蛋液沿着脸颊流下来,将右眼糊住。   “你才是乱党!”   又一枚鸡蛋糊住了左眼。   徐建勋抡起袖子胡乱擦干净脸上的污渍,怒吼道:“谁干的?”   面前的百姓“人墙”齐刷刷道:“俺们干的!”   徐建勋转而将怒气撒在天王身上,一手指着他道:“你给我出来!”   百姓“人墙”异口同声道:“就不出去!”   天王平静开口:“我是杀不死的!我对百姓有求必应,他们请我掌管辽顺府,带他们走向永生安乐,死后进入天堂。这是人之常情,你何苦为难他们?”   徐建勋怒极反笑:“我为难他们?你再敢胡咧咧,信不信老子一箭射死你!”   “叫你对天王不敬!”   鸡蛋再次将右眼糊住。   “你才胡咧咧!”   左眼再次跟着遭殃。   便是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徐建勋统共被砸了四枚鸡蛋,比他每日里吃的量还要多。他身为朝廷命官,理应爱民如子,自是不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动粗,于是果真张弓搭箭瞄准了场中的天王。   说时迟那时快,他这厢一箭射出去,天王那厢本是无处可躲藏,也来不及避开,在徐建勋看来必死无疑。岂料飞箭离天王胸口不到三寸的地方竟神奇地停滞在半空中,而后失力坠地。天王依然云淡风轻道:“我说过,我是杀不死的。”   百姓激动齐呼:“信红巾,得永生!天王万岁!天王万岁!天王万万岁!”喊声震天动地,撼彻人心。原先只是远远围观的人群亦情不自禁地一个接一个屈膝叩拜,跟着山呼“万岁”。   见此盛况,徐建勋只觉心惊,以为此事干系甚大,不可再轻举妄动,遂决定撤回指挥使司,从长计议。然而,令他万万不曾想到的是,一队红巾军攻占知府衙门之际,另一队人马则倚仗人数众多,出其不意将城门守卫全部俘虏。府衙之后,城门亦失守。不管徐建勋的手下是强行闯出城去,抑或乔装掩人耳目,均不幸接连失败,沦为红巾军的阶下囚。   向外传递消息的途径受阻。   徐建勋道:“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保全指挥使司,好在红巾军胆子再大,也不敢肆意跑到我这里撒野。我一方面等待朝廷发现异常后派兵支援,另一方面正寻思刺杀天王,釜底抽薪,从根儿上瓦解红巾军。”   尹清风却道:“可我觉得天王是好人。”   徐建勋一拳砸在桌子上,怒目而视,大如铜铃,嘴巴在胡须丛中快速地一张一合:“此人杀朝廷命官,占知府衙门,煽动百姓,聚众造反,犯的可都是死罪!张夫人,但凡你懂点儿大昭律,也不能说出如此扯淡的话!”   尹清风据理力争:“哎,偏我不懂什么大昭律,我只知道他为百姓做了许多好事,而那位知府大人呢,他又做过什么?难道大昭律只管束百姓,却对朝廷命官无效吗?”   “非也非也,知府大人确实……但……”徐建勋词穷,急得直抓自己脸上的胡须。   张玘缓缓开口道:“若这位天王真心为百姓着想,实不该误导百姓尊其为神明,对其行大礼、称万岁,此乃欺骗、愚弄大众之举。他利用百姓的信任与敬畏,建立红巾军,与朝廷作对,不顾百姓安危 ,令其冲锋陷阵,充当自己夺.权的利器,是何等卑鄙无耻之徒!徐大人爱民如子,那些红巾军与百姓才逃过一劫,否则两军开战,死伤无数,流血千里,死的会是百姓,流血的也只会是无辜百姓。”   “没错,就是这个理儿。”徐建勋拊掌赞道。   尹清风道:“夫君你讲的在理,但那个知府大人确实该死,死有余辜。若不是天王宰了他,只怕辽顺府的百姓,至今仍活在水深火热当中呢。”   徐建勋试图辩解道:“事实上……他也没那么坏,辽顺府的百姓也没那么惨。”   尹清风哼道:“官官相护!”   张玘道:“知府该杀,但绝不是以此种方式,否则天下必定大乱,百姓不得安宁。”   “算啦,朝廷大事我想不明白,也懒得想,一切都听你的。”尹清风反手拍了拍张玘的肚子。   张玘心跳一滞。   却闻徐建勋道:“时候不早了,我安排二位先去歇息,明日再商讨对策。”   张玘谨慎问道:“指挥使司中可安全?”   徐建勋清楚他话中含意,笑道:“百姓我动不得,手底下的兵还管不住吗?杀了几个不干净的,剩下的都老实了。”   张玘颔首道:“如此甚好,我二人的身份不能泄露。”   徐建勋道:“放心,没毛病。”   毫无意外,张玘与尹清风被安排在一间房中。烛光照影成双,暧昧顿生。   张玘道:“不妥,我到隔壁去。”   尹清风拉住他的手:“夫君,在这里我人生地不熟,我只认识你。我要跟你睡一间!”   张玘强硬道:“不行!”   尹清风撒娇兼耍无赖:“你得保护我。”   张玘妥协道:“我在隔壁一样保护你,你有事尽管叫我。”   “我有事儿!”尹清风信誓旦旦。   张玘看向她:“你说。”   “第一,徐建勋明明未能成功将消息传出去,太子是如何得知辽顺府的情况的?”   张玘道:“太子自有他的途径。”但他心中同样存疑。   “第二,太子知道了,是否意味着朝廷也知道了,那为何不派出援兵,反而私下命你一人前来辽顺府解困?”   张玘皱眉不语。   尹清风接着道:“你还不能向徐建勋透露,其实你是太子的人。”   张玘道:“我为太子办事,一直以来都是在暗中进行,只有太子身边的亲信才清楚。而太子委派于我的任务,向来是机密,因他不便在明面上出手,才交给我。但平心而论,我也想不明白,辽顺府的叛乱究竟有何隐情?太子为何不大张旗鼓地借此立下功劳,岂非更好?”   尹清风附和道:“对啊,眼下辽顺府的事儿多棘手,多难办,多危险,他却偏偏只安排你单独出面解决,连帮手都没有。当然,除了你夫人我帮你。我看那太子分明不安好心,故意让你以身犯险。”   张玘沉思片刻,忽然道:“夜深了,别再想这些,睡罢。”   “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   “嗯。”   尹清风道:“那个徐建勋口音好怪,一会儿本地的,一会儿外地的,他到底是哪里人?”   张玘道:“他祖籍何处,我不大清楚。我只记得他原是在京任职,后因得罪某位权贵而被贬辽顺府,距今大概已有不少年头。”   尹清风强忍困意,道:“看他的样子就猜到他好得罪人,他有没有什么糗事儿,你给我讲讲……”话至尾音,渐不闻其声。   张玘见她仍然拉着自己,侧脸贴在自己的手背上,闭目张口,呼吸均匀,一副坠入梦乡的模样。他微微一笑,小心将尹清风置于床上,锦被加身,而后悄声退出房间。   翌日清晨,张玘打算前去会一会传说中的天王。未料脸上蒙了一块红布的尹清风自然地挽起他的手臂,轻松道:“夫君,我们走罢。”   张玘倒未躲开她的接触,只是看着她唯一裸.露在外的一双远山眉,并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奇道:“你蒙面做什么?”   尹清风笑道:“上人家的地盘儿去,不该做些伪装,以掩盖身份吗?”   张玘道:“眼下青天白日,你如此装扮,招摇过市,只怕适得其反。”   尹清风自信道:“我特意挑了块儿红布,那些红巾军见到我这个模样,定会觉得亲切,不可能对我有戒备。再说外头天儿多冷,旁人看我这副打扮,还以为我在给脸保暖呢。”   张玘正话反说:“不管做什么,你总有一番道理,叫人无法反驳。”   尹清风笑得眼睛眯起来:“夫君夸我,好开心。”   张玘心道:这是真傻还是装疯卖傻?   指挥使司的后门开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乏人路过。张玘与尹清风向尽忠职守的门口兵士们打过招呼后,小心现身热闹的大街上,融入人群中,并时刻警惕是否有人跟踪监视。一切安全,二人疾步赶往知府衙门。   府衙大门外多出两杆高高竖起的旗帜,红底金字,一左一右。右边写的是“有求必应”,乃天王的“老本行”;左边题的是“天下为公”,此为天王的“新口号”。明明庄严肃穆的朝廷办公重地,却莫名给添了几分洒脱不羁的江湖气息,仿佛能感受到门中英雄好汉光着膀子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义薄云天的豪爽。   尹清风评点道:“不错,有几分我清风寨的味道。”   张玘默然无语。   二人不动声色混入堂外听审的百姓中,恰逢堂内一案已审完,原告与被告握手言和,欢天喜地地离开大堂,出了知府衙门的大门。   远观堂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一轮红日高升的“江牙山海图”之前,一名黑发如瀑散开、白袍交领宽袖的年轻人正襟危坐,貌不惊人却耐看,面似平和淡淡然,然别有独一无二、冠绝天下的风采。尹清风暗道:原来世上竟存在这样一类男子,长得算不上好看,但可轻易拨动少女的心弦。她狡黠抿唇,浮起极淡的一笑,而后高声疾呼:“求天王为小女子做主!”   下一刻,纤身自人群中跃出,快速踩过站堂红巾军衙役的头顶,双足猛然向天王发难。 ☆、重伤   知府衙门大堂之上,尹清风偷袭天王,双足攻向其面门。她并未见稳坐如山的天王有何动作,甚至其神色未发生一丝变化,诡异之至的是,自己没碰着他一根头发,反被凶猛地震了出去。   万幸混迹在堂下听审百姓中的张玘及时挺身飞出,接住尹清风不断向外横冲直撞的身子,尹清风则趁机自半空中向地上砸出两颗华珍珍特制的“霹雳连环烟雾.弹”,霎时堂内堂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四起的浓烟呛鼻催泪,红巾军与百姓们乱作一团。而张玘抱着尹清风,其势不停,其身不落,匆忙逃离知府衙门,一气奔出四五条街之远,躲进无名小巷里。   尹清风一把扯下面上的红布,忧心道:“天王的武功果真深不可测,想刺杀他,谈何容易?”   张玘知她一片好意,方才出手不过为试探天王的虚实,但他仍忍不住训斥尹清风道:“你怎可如此鲁莽,打草惊蛇?还不快回指挥使司去,免得再给我添乱!”   尹清风道:“你去哪儿?”   张玘不答,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强硬道:“回指挥使司去!”而后转身欲走。   尹清风自身后抱其腰,丰额抵在其背上,不无委屈道:“好,我回去就是了,你自己当心点儿。”   张玘的心融成一汪水。   随后二人分路而行。   据徐建勋处得来的消息,这位天王自打占领知府衙门后,便日升堂问案,夜寝于知府内院,甚少外出,偶尔才回一趟私宅,也就是辽顺府首富陈老爷赠予他的那一座大宅院。府衙中到处是红巾军,守卫森严,而私宅虽大,却只得少数几名普通下人照管,张玘一经打探,二经权衡,决定将天王引入其私宅后动手。   冬季入夜早,此地更早,张玘做好准备,眼看夜色吞没整座辽顺府城,便在府衙内院放一把大火,顺利驱使天王前往私宅暂宿。张玘则暗中尾随。一路上他不敢靠天王的车马太近,以防被发现,在其即将抵达时,转而抄近道提前潜入宅院埋伏。   于指挥使司中久等张玘未归的尹清风坐立难安,她猜想张玘该不会不打一声招呼,今夜便擅自动手行刺罢?说好的从长计议呢?忽闻徐建勋手下来报,知府衙门失火,尹清风嗖地箭步奔出去,把徐建勋看得一愣,好半晌才摸着满脸的胡须给自己压惊,吩咐几名得力干将跟去帮忙。   知府衙门内只见大火,却不见有人打斗。尹清风瞬间了然于胸,留下两名小兵加大火势,吸引红巾军的注意,将此一干人等牵制在府衙中,另一方面则命令徐建勋派给她的其余好手,迅速带路前往天王的私宅。   天王的大宅中有一处梅园,栽满山梅花,花朵生四瓣色白,昏暗的灯光下望过去,一片一片的,美得像雪。但芳香溢出,令嗅者陶醉,正应了那句“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然而,并非世间所有人皆爱花、惜花。此时园内激烈缠斗的二人,一个白袍翻飞带起风如刀,神色却淡然莫过于云水;一个黑衣肃杀,黑巾蒙面下仅露出两只发亮的眼睛,星眸凌厉携排山倒海之势,微现气弱但转瞬即逝,大有拼死一搏、决不放弃的慷慨悲歌之英勇。落“雪”缤纷,破碎的梅花洒满一地,乱足踏过,“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正值酣斗之际,知府衙门的火光突映亮半边天。张玘不禁心疑,适才他偷袭放火时手下留有余地,何以火竟愈烧愈旺?   天王声沉沉开口:“你的帮手将至。”一掌推出,看似极缓极稳,绵柔无奇,实则内蓄刚劲猛力,轻拍在张玘的胸口,终致张玘呕出一口鲜血。   须臾,第二掌待发。   夜色中斜地里飞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挡在张玘之前。张玘不假思索地揽过其腰肢,转身将此人护在胸怀,后背硬生生挨了第二掌,牙关紧咬,鲜血自唇角流出,滴在身下人的脸颊。   尹清风放声恸哭:“夫君——”   张玘低喃:“没事,我没事……”轰然倒地不醒。   紧跟而至的徐建勋的手下道:“张夫人带张公子先走,这里交给小的们。”   尹清风强忍眼泪道:“多谢,你们保重!”   这厢尹清风背张玘回到指挥使司,那厢徐建勋派出去的手下也尽数安全撤回。   张玘平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呼吸微弱。   尹清风道:“找个信得过的大夫,一定要治好我夫君!”   徐建勋道:“张夫人放心,大夫马上到。”   尹清风守在张玘床边,双眸紧紧锁住他,倔强抿唇,坚决不容许自己发出一丝哭音,但眼泪控制不住地一颗接一颗砸下来,浇湿二人十指紧扣处。   徐建勋忍了忍,还是没挡下心中的疑惑,开口问道:“张夫人,我看伏野兄不像是轻率从事之人,今夜贸然行刺天王,似乎是有些……”   尹清风抽了抽鼻子,嗓音微哑道:“都怪我,白天我一时冲动,偷袭了天王。他定是怕我再次插手,所以才冒险单独行动,确实着急了些……说到底,还是我们低估了天王,也许夫君他以为,即便行刺失败,自己也可全身而退,万万没想到……都怪我……”   徐建勋叹道:“这一次失败,天王便有了防备,日后再图行刺只怕更难。若无万全的把握,当真不该轻易出手,伏野兄此行欠考虑啊。”   尹清风红着眼睛,猛转头狠狠瞪他:“我夫君都这样了,你还讲风凉话,信不信我打你!”   “张夫人莫急,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实话实说。”眼瞅尹清风的目光愈发狠厉,徐建勋忙四下催道,“大夫呢?大夫咋还没到?”借机脚底抹油——溜了。   不管吉人多有天相,生病了必须吃药,被打成重伤,也不见得能遇见个好大夫。徐建勋请来的自称其老铁的大夫望、闻、问、切,十八般武艺全上过一遍之后,摇摇头,摆摆手,表示:“恕老夫无能为力。”   尹清风道:“那的确是你无能,我夫君不可能救不了。”   大夫气得吹胡子瞪眼,转念一想,何必同急疯了的病人亲属一般见识,遂真诚道:“尊夫可救,但辽顺府中唯一人有本事救活他。”   “你快说是谁。”尹清风激动得一把攥住大夫的老手。   大夫闹了个大红脸,为保住晚节,拼老命挣脱尹清风的非礼,掩饰性地捋一捋颌下短须,清了清嗓子,缓缓道:“老夫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好啰嗦,有什么当讲不……”尹清风脑中灵光一闪,“你指的是,天王?”   “正是。”大夫合眼颔首,心道:小姑娘脾气不咋地,脑袋瓜儿还挺聪明的嘛。   徐建勋却极力反对:“万万不可,你二人才行刺过他,身份已然暴露,这一去岂非自投罗网?非但救不了伏野兄的命,怕连张夫人你也会白白搭进去。”   大夫大吃一惊:呵!居然行刺天王,这对小两口儿可真虎!   尹清风理智分析道:“白天我遮了脸,晚上我夫君也蒙了面,天又黑,他未必认得我们两个的模样。再者,天王自称有求必应,明早我当着街上百姓的面儿,上衙门口求他,他绝不会坐视不理。”   大夫插话道:“那个,容老夫多句嘴,以天王的医术,只怕一上手便猜得到尊夫是如何受的伤,再加上天王神通广大,认出二位绝对跟看没看到脸无关。”   “但是你确定,辽顺府中除了他,没有第二个可以救我夫君的人?”尹清风确认道。   大夫举右掌:“老夫发誓!”   尹清风下定决心道:“横竖是死,去求他,我夫君还有一线生机。无论冒多大风险,我都要全力一试,并且必须成功。”   徐建勋劝道:“张夫人三思啊。”   尹清风道:“何止三思,我已千思万思了!难道你另有更好的法子?”   “没有。”徐建勋尴尬低头。   “那就闭嘴。”尹清风道,转而问大夫,“你会不会熬那种药汁,可以涂在脸上形成青色胎记,用水洗不掉,但是能用菜油洗掉?”   大夫目瞪口呆了半晌,却不甘示弱,自信满满道:“老夫可为夫人做出黑色的胎记,保证拿清水一洗即掉。”   看来,同三姐相比,都是不中用的废物。尹清风腹诽道,却客客气气地开口:“有劳大夫,你抓紧时间去忙罢。”她向徐建勋使眼色,提醒他盯紧这名大夫,以防他走漏风声,或者偷跑去向天王告密。却发现徐建勋与这位被他手下请来的大夫,勾肩搭背,哥俩好地一齐出了房间的门。尹清风不禁头疼。   次日一大早,尹清风利用大夫熬制的药汁,分别将张玘的左眼周围,连同自己的右眼周围,涂黑伪装成胎记的痕迹,以掩盖真实容貌。   徐建勋道:“如此便可瞒天过海?”   尹清风冷静道:“不行也得行。”   徐建勋又道:“我派人送你们过去罢。”   尹清风斜眼反问道:“你想让红巾军知道,我们来自指挥使司吗?”   好心当成驴肝肺!徐建勋顿时火冒三丈,但看在张玘为辽顺府受了重伤,尹清风心情不佳的情面上,强忍住自己的酸性脾气,没爆发出来。   尹清风道:“马车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   “那还等什么?”尹清风率先向外走。   徐建勋到底气不过,在其身后张牙舞爪发泄了一阵,而后心平神定地,挺胸迈步跟上去。 ☆、隐情   载有张玘与尹清风二人的马车自指挥使司后门出发,停在他二人曾住过的客栈门前。二人下了车,在车夫协助下穿过客栈,换乘客栈后门处的另一辆马车,重新上路。车夫则原路返回,赶着马车在辽顺府绕圈子。而换装后的尹清风带着张玘直奔知府衙门。   衙门口朝南开,竖两杆红旗,右“有求必应”,左“天下为公”。尹清风将马车停在稍远的位置,独自下地后,一路缓步走过去,一路放声疾呼:“天王慈悲为怀,解救众生,有求必应,尹新月求天王救我夫君一命!”   “天王,尹新月前来求救!”   “天王,尹新月前来求救!”   “尹新月前来求救,求天王救我夫君一命!”   “天王,尹新月前来求……”   “别喊啦!你搁这儿嚎丧呢!”把门的红巾军衙役道,“天王叫你进去。”   尹清风左右看了看聚众围观的百姓,仍然放大声音道:“那我夫君怎么办?”   红巾军衙役吓一跳:“你就不能小点儿声儿?你爷们儿搁哪儿呢?”眼瞅面前的女子欲再次开口,这位红巾军赶忙捂住自己的双耳,小心露出一丝缝隙去听。   尹清风反而声音不大不小道:“在马车里,烦请小哥儿搭把手。”   捂耳朵的红巾军顿觉自己多此一举,悻悻然放下手,同尹清风去抬人。   重伤昏迷的张玘被安排在知府衙门内院的厢房中。依照天王医病的规矩,任何旁人都不得在场,固执的尹清风却不肯离开半步。她慌不择言道:“我要亲眼看着你,确实是在为我夫君诊治。”   年轻的天王微抬眼睫瞥其一眼,淡淡道:“怎么,你怕我不是在救他,而是加害于他?”   “我……”尹清风语塞。   天王继续波澜不惊道:“既然并不信任我,是走是留,随你。”   尹清风想: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拖拖拉拉的对夫君的伤势绝无好处,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若敢伤害夫君一根毫毛,我立马同他拼命!于是尹清风挤出个难看的笑容,道:“我哪儿能不信任天王?我只是怕天王身边没个帮手,不方便……”   “哐——”   尹清风被毫不留情地关在厢房门外,混乱的脑中仍嗡嗡响着上一刻自己还身处门里的那一端,天王的声音明明近在耳畔——“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乱七八糟反复响了一阵,尹清风静下心来,始觉天王讲的每一句话均话里有话:难道他早已识破我与夫君的伪装?他是真心为夫君疗伤的吗?   为谁风霜立多时,直把月儿换上天,才等到眼前这扇生死攸关的大门重新打开。   天王满脸倦色,低声道:“他已无大碍。”   尹清风闻言喜极而泣,迫不及待自天王身侧挤进房去,扑向床上的张玘,泣不成声。张玘受伤时,她曾一度告诫自己:冷静,不能哭,她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他。如今张玘大有好转,气色、呼吸、体温都正常,神态平和,仿佛睡着一般。尹清风终于放下心,情不自禁、痛痛快快哭出来。哭半天又猝然打住,顶着满脸的泪水、眼角的泪花,肆无忌惮、发自肺腑地笑。   “尹大当家果真是性情中人,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可苦了在下这一双耳朵。”眠于床榻之上的张玘一字一句缓缓道,声音虽虚弱却无比清晰,而后星眸睁开,定定注视近在咫尺的尹清风,温情流转。   尹清风惊道:“你醒啦!你吓死我了!”   张玘向她伸出手去,尹清风迟疑着五指轻握置于其宽厚的掌心。张玘温柔地环住她的小手,疲弱笑道:“天不怕,地不怕的清风寨大当家,岂能轻易被吓死?”   尹清风嗔道:“你再不快些好起来,只怕我这个大当家也要跟着病了。”   张玘道:“你不必担心,我好多了。”   “你饿吗?”   “不饿。”   尹清风的肚子“咕噜”一声。   张玘忍不住笑道:“好罢,我饿了,辛苦你去弄些吃的来。”   尹清风的害羞一闪即逝,大眼睛炯炯有神道:“你等我,待会儿我喂你。”   一路上兴奋得像花蝴蝶似的尹清风在内院横冲直撞,恰巧撞上一位送饭丫鬟。尹清风道:“正好,你交给我罢,省得你跑一趟。”   丫鬟奇怪地瞧着她。   尹清风反问道:“你不是给病人送饭的吗?”   丫鬟义愤填膺道:“什么病人,这是天王的膳食!”   “噢。”尹清风略感失望,接着催促道,“那你快送去给他吃罢,想必他早饿坏了。”   没想到丫鬟愁容满面,垂头丧气道:“天王不吃。”   “也对,他是神仙下凡,不食人间烟火的嘛。”尹清风道,心中却暗自气愤:他不吃,你也不给我吃,白白浪费粮食,可耻!   丫鬟道:“话是这么说,但眼下天王使的毕竟是具肉体凡胎,两天勉勉强强才吃上一顿饭,一顿饭才吃上两三口,搁谁谁受得了?”   尹清风安慰她道:“天王说他死不了,肯定也饿不死,你放宽心啊。”   “你瞎咧咧啥呢?”丫鬟的细眼睛中恨不得射出刀子,“天王当然死不了!我是瞅天王整天闷闷不乐,不把自个儿身子当回事儿,净想着帮这个帮那个,老苦着自己个儿,折腾自己个儿,我心里难受。呜呜呜……”言至最后竟痛哭流涕。   尹清风瞠目结舌,惊得下巴几乎掉下来。   丫鬟抹了抹眼泪,擤了擤鼻涕,取下挂在臂弯处的食盒塞进尹清风手中,道:“拿去吃罢。”低着头袖着手,孤单的身影渐渐走远不见。   尹清风手提食盒,半糊涂半清醒地转回张玘所在厢房,却发现床上的伤者已沉沉睡去。她不敢靠他太近,以免在外沾染上的寒气过他的身。   夜深人静,尹清风呆立在房中,盯着张玘的睡颜胡思乱想了一阵,后果断拎食盒出门。七绕八转,找见天王住的房间,“啪啪”敲响。   “进。”是天王淡薄如水的声音。   尹清风推门而入,连带一阵寒意侵室,她转身关上房门。   满室暖香熏人,天王除去外袍,仅着雪白单衣,秉烛夜读。眼见进门的是尹清风,他放下手中的书,黑发散落双肩,半遮的一张脸明暗相间,平淡无奇中却尽显光影追逐之神姿。天王注视尹清风,静静开口:“你找我有事?”   不知为何,尹清风在此房间中隐约觉出丝丝缕缕的冷清,以及天王眉眼之间刻意掩藏的落寞。她高举手中的食盒,极力鼓动欢快的情绪,挑眉道:“要不要喝一杯?”   天王微怔,后道:“好。”   尹清风将食盒放于天王面前的圆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碗粥,一碟饺子,再打开第二层一看:一盘酸菜白肉,一条鱼。她尴尬“呃”了三声,方道:“好像忘记放酒了。”   天王起身道:“我命人去准备。”   尹清风忙收拾好食盒递给他:“顺便帮我把饭菜热一热,都凉透了。”   天王不动声色打量她,并未着急伸手。   尹清风想自己胆子太肥,竟敢使唤天王,遂改口道:“还是我去罢。”   “无妨,你稍等。”天王接过食盒,径直出门,不过尹清风打个哈欠的工夫,再转回时两手空空,道,“稍后自会有人送来。”   尹清风强忍困意点一点头。往日她在清风寨上整宿整宿地划拳痛饮,在山下路旁彻夜埋伏只为打劫一回,却也不见累倦,次日照样生龙活虎。但伺候病人似乎更加耗费心力,空着肚子竟也想睡觉。   天王亲自为她倒一杯茶,道:“张夫人找我不只为喝酒罢?”   “张夫人”三字令尹清风惊得睡意全无,虽未吐露一言一语,但脸上分明写着“你怎么知道……你都知道了……你想怎么样……”诸如此类。   天王将茶杯推向她,缓而低语道:“我记得你这双眼睛,大却传神,灵动有气势,黑白分明,顾盼生狡黠之光,令人看一眼便印象深刻。更何况,在今日之前,我们曾有过两面之缘。”   尹清风稳住心神,镇定道:“我想知道,你为何肯出手救我夫君?”   天王道:“我既称‘有求必应’,自然有求必应,不论对方是何身份,是何目的。”   “如果有人求你做大逆不道的事儿呢?”   “我会劝他改变主意。”   “那你还煽动百姓造反,强占辽顺府,究竟是何人指使?”   天王不以为然道:“非也,我并不认为这是大逆不道之事。”   尹清风抿了一口茶,放软语气道:“其实谁当皇帝谁当官儿,谁占了衙门谁主事儿,我毫不关心。但我夫君讲话,你这样做,纯属把辽顺府的百姓往火坑里推。一旦朝廷派下大军,打算强行夺回辽顺府城,到时候你便是他们的眼中钉,红巾军也是,他们绝不会放过你们。攻城战役打响,百姓必定也会跟着遭殃,你说你岂不是害了他们?”   “死于我手的辽顺府知府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玩忽职守,假公济私,简直将为官的坏事做尽,恶贯满盈。若我不除了他,辽顺府百姓同样活得苦不堪言,倒不如奋起反抗,做自己的主人。天下为公,整个天下都是百姓的,到那时无人可压迫,无处分尊卑贵贱,人人自由,处处平等,岂不美妙?”   尹清风听得似懂非懂,尝试劝道:“你的想法是好的,但实现起来未免太难了。你杀了知府,占了知府衙门,在百姓眼里,你就成了新的父母官。因为你为他们着想,所以他们爱戴你;因为你神通广大,所以他们敬畏你。你让他们做自己的主人,但事实上,他们根本离不开你。除非你永远保持初心,否则迟早百姓也会背弃你。天下为公不为公,只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儿,都是虚的,关键看百姓得到手的实惠。哪怕是山贼,他们常年救济百姓,也会受百姓无数称赞的。其实依我看,你手刃了那个狗官知府,只管等朝廷换个好官来,不就了结了?何必闹出这许多事情,难以收尾?”说完,尹清风急切地灌下半杯茶,心道:这饭菜怎么还不到,快饿死我了。   天王看她一眼,自嘲笑道:“是呵,可我等的人始终不肯现身,不肯见我,反而派出杀手行刺我。”   尹清风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谨慎问道:“你什么意思?”   天王轻描淡写道:“你夫君不正是殿下派来杀我的麽?我一死,朝廷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顺利化解辽顺府的困局。所谓擒贼先擒王,讲的无非就是这个道理。”   尹清风辩道:“可现在你是我夫君的救命恩人,我夫君决不会恩将仇报。”   “但除非我死,否则辽顺府难免生灵涂炭。孰轻孰重,以你夫君的心计,一目了然。再者,我伤了他,由我来医治他,天经地义……”   唇齿动个不停的天王明明近在咫尺,尹清风却觉得视线愈来愈模糊,其声音离自己愈来愈远。她双目似睁非睁,喃喃道:“天,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别的法子,万事好商量……我,我太困了,等我睡醒了,咱再接着聊……” ☆、冲突   清风寨还是老样子,雄伟霸气的大门,门里一堂是一堂,一个小院子挨另一个小院子。   清风寨的人也还是老样子:二当家百事通坐在议事堂中,边把玩他的揉手核桃,边看账目,偶尔腾出一只手来,再三捻须,陷入沉思;三当家华病已躺在摇椅上晒太阳,看似假寐,实则悠闲回忆女儿华珍珍的儿时趣事,时不时笑出声;三姑娘在药室足不出户,也严禁任何人靠近药室,否则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四当家杨成林手握弓,肩背箭,进入后山的树林里,盯着远处的一片叶子练习箭法,一支又一支;五当家周沧外出发放银两,置办一应用品,须走上好远的路,但轻轻松松搞定;六少当家孙楚钰在练武场上练剑,吸引一大群小喽啰围观,却遭他一记凌厉的“眼神杀”打发干净;八当家院子里挤满不当值的小喽啰们,或立或坐,嗑着瓜子儿,吃着花生米儿,津津有味地听包打听讲传奇故事,果壳随意丢一地;七当家王炎炎在九当家的机关小屋外寸步不离,哪怕只见到他一面,远远地瞧上一眼,也是值当的;但神秘的九当家始终未现身。   丁老虎抱着酒坛喝得东倒西歪,醉迷糊了便靠坐在议事堂门口,摊开四肢呼呼大睡。心情好的尹清风也不与他计较,只轻轻踹了他一脚。她这次意气风发带张玘一同回清风寨,是做好了成亲的打算的,于是交予百事通全权负责。   寨子里上下人手齐发力,男的干重活儿,女的干细活儿,将清风寨装扮得一片红火,将喜事操办得热闹非凡。   洞房花烛夜,张玘挑去尹清风的红盖头,四目相对,浓情蜜意。   尹清风忽闪一双大眼睛,娇羞问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张玘一指封缄其唇,款款低语道:“别说话,吻我。”   尹清风嘻嘻笑道:“等会儿,我饿坏了,先让我吃个鸡腿儿。”果真从袖中掏出一只油乎乎、香喷喷的鸡腿。   谁料张玘抢过她手中的鸡腿,随手一抛,严肃道:“淘气,且看我如何罚你。”倾身将尹清风压在床上,霸道不容其一丝一毫的反抗。   尹清风可怜兮兮道:“我的鸡腿儿……”   “鸡腿儿,鸡腿儿……”尹清风感觉自己的口水似乎溢出了唇角。她缓缓睁开双眼,发现天色灰暗,分不清是白日还是夜幕将临。北风呼呼地吹,鬼哭狼嚎一般。看这天儿,怕是要下大雪罢。尹清风暗自揣测,一低头才惊觉自己双手双脚被缚,动弹不得半分。   此刻,尹清风莫名被绑在一根高过头顶的木桩上,脚下是搭起的石台,石台周围则放满一捆捆的干柴,将其重重包围。她隐约嗅出浓烈的火油味儿,不免心惊胆战:这干柴烈火的,是准备烧死我吗?   我不想死,不想死……我还没吃到我的鸡腿儿,我还不知道洞房是怎么一回事儿,关键是,我还没和我夫君拜堂成亲啊!那都是梦哪!做梦哪,不是真的……尹清风急得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她大声向前方数百名男女老少求救,但碍于口中塞入的红布,也只能是呜呜呜地,连一个清晰的字眼也吐露不出来。   那些自发聚集起来的百姓,有开茶馆的、开客栈的、卖肉的、卖菜的,给人洗衣服的,替人写信的,有教书先生,有大夫,有厨子,有母亲,有老人……个个目视尹清风,义愤填膺,恨不得扑上去咬两口。   尹清风默然在心中叫屈: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们了?到底发生什么了?我为何被困在这儿?旁边那位持火把的大娘,麻烦请你离我远一些好吗?不要如此狠绝地瞪着我好吗?我与你什么仇什么怨哪?   忽闻身后极高地扬起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疾不徐道:“此女心思歹毒,我救她夫君一命,她却恩将仇报,借机接近我身,意图刺杀我。天王是杀不死的,但伤害天王之人,罪无可赦!”   是天王!他究竟想做什么?尹清风拼命向后转头,却捕捉不到他一丝发梢,一角白袍。而她面对的数百名普通百姓,正气红了眼,振臂高呼:“烧死她!烧死她!烧死她!罪无可赦,决不留情……”   “不要……”尹清风眼睁睁看那位手持火把、精神抖擞、目露凶光的大娘愈走愈近,只得拼命摇头以示抗议,双眸流露无限惊恐,于内心深处呐喊:大娘,不要啊!给自己积点儿德好吗?杀人是犯法的,小心晚节不保……   大娘将火把递出去点火——“住手!”破空声自远传至——大娘手中的火把一顿。   万幸没点着,尹清风吓出一身冷汗,喘息不止。   只见张玘跨马提剑而来,在人群外围乍勒紧马头,马嘶鸣而立,引得众人纷纷回头。两相对视的张玘与天王先后纵身飞起,一个急于扑前救人,另一个则气定神闲阻其去路。双双自半空中落地,成剑拔弩张之势,立于被缚的尹清风之前。   尹清风眼含热泪:夫君,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但你有伤在身,可千万悠着点儿……   张玘的脸色一阵阵发白,但他不甘示弱,紧盯着挡路的天王,狠戾道:“让开!”   天王纹丝不动,淡淡回视他道:“你若想救此女,唯一条路可行,那便是,在此与我决一死战。杀了我,她方能活。”   张玘双拳攥起,眼神凌厉如刀,心中却在紧急盘算对策。   “你没有时间考虑。”天王言罢欲抬手下令,张玘果断出招迎敌。二人迅速缠斗在一处,打得是难舍难分。少顷,天王一掌击在张玘左胸,张玘踉跄后退,连接吐血。   天王道:“你赤手空拳绝非我的对手,此时不拔剑,更待何时!”   张玘望一眼尹清风,尹清风无奈摇头:夫君,他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你自己看着办罢。   天王冷道:“点火!”   大娘将火把扔在柴堆上,熊熊大火立起,瞬间将尹清风吞没。   张玘心一痛,重新拔剑而起,人剑合一,只进不退,全副身心杀敌为上,不死不休。从容应对的天王虚晃一招,却被张玘的剑尖刺个正着,他平静向前迈一步,剑长驱深入左腹,顿时血流如涌。张玘缓慢松开手。透过他而望向远处的天王仿若自嘲般轻浅一笑,右手朝西南方向抬起,千言万语无处话凄凉,轰然倒地垂手,死不瞑目。   旁观的百姓全部吓傻。   张玘却一刻不停,立时冲入大火中救出尹清风,慌乱察看一番,待确定她无甚大碍后,方忐忑放下一颗心,犹有后怕。尹清风乖巧蜷在张玘怀里,眼开一条缝隙,有气无力却开心道:“夫君,好像下雪了。”   “对,下雪了。”   “真好,我还活着。”   “对,真好,你还活着。”   张玘俯身在尹清风的唇上印下一吻。   尹清风蓦地睁大双眼,与张玘对视良久,笑意逐渐加深,绚烂。   “咳咳!”适时到场的徐建勋刻意出声引起二人注意,大大咧咧道:“你俩还真是天生一对。”   他左眼黑一圈儿,她右眼黑一圈儿;他右唇角一条血线,她左唇角一条血线。珠联璧合,相得益彰,恁地般配。   张玘却不为所动,一本正经道:“这儿交给你了,保护好天王的尸首,我自有用处。”   “放心,我先派人送你们回指挥使司。”徐建勋道。   “我们走。”张玘轻拍尹清风的脸颊,哪知伊人双目紧闭,毫无动静。   “清风,醒一醒,清风……”张玘忙不迭连声呼唤尹清风的名字,却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他彻底慌了神,乱了手脚。“清风,你不要吓我,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张玘抱起尹清风,魂不附体,不知所措,在原地焦急踱步,发狂嘶吼道:“大夫,大夫在哪儿!快请大夫……”   指挥使司,徐建勋的老铁大夫给尹清风诊过脉后,颇感无奈道:“饿晕的。”他还以为出什么人命大事了,害他跟着胆儿突的。这对小两口儿真太能造了!   大雪连下三日,张玘与尹清风便留在辽顺府多休养三日。之前尹清风饿得惨兮兮,于是连开三日荤,总算吃上梦寐以求的鸡腿,接下来只等期盼已久的洞房花烛了。然而,她左等右等,张玘却死活不开口,连一个关乎成亲的字眼也不曾提起。于是她暗中生闷气,化悲愤为食欲,吃半天又觉得十分不值当,说不气就不气了。   离开辽顺府的当天,雪将将停住,但天色依旧不佳。尹清风抱着张玘窝在马车里取暖,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她道:“咱为何要带上天王的骨灰?”   张玘随手递给她一张字条。   尹清风看一眼,原来上面写的是:待我死后,焚我之躯,奉于太子。   张玘道:“这是他临死前交到我手上的。”   “难不成他也是太子的人?”尹清风惊奇道。   “我不清楚。”张玘异常平静。   尹清风满脸嫌弃:“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像一场闹剧!”   张玘抚摸其侧颜,收在怀中,轻声道:“都已过去了,不必再想。”   尹清风却管不住自己的絮叨:“不过天王真可怜,死后也不能留个全尸。烧就烧了罢,哪个缺德的还先下手,把他脑袋给偷走了。虽说烧成灰后,差一点儿半点儿的也瞧不出分别,但一号风华绝代的人物沦落至此,唉,难免叫我心里不痛快。那徐建勋算是位好官罢,但太过于无能,看个死人都看不住,难怪会丢了辽顺府。”   张玘耳听她一言一语,目光沉沉,默不出声,心绪纷乱。辽顺府之事虽已解决,但疑点甚多,他该不该着手调查清楚? ☆、请罪   出了东北地界,张玘与尹清风下车换马,直奔冀州府。本以为畅行无阻,哪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雪满大地,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眼望不到尽头。拦路之人却是个小角色,但他手中亮出的金牌叫张玘不敢轻视。张玘安抚好尹清风等在原地,自己随那人踏雪走近不远处的华丽马车。   马儿安静,车厢闭帘,像无人乘坐一般。张玘却于车外恭敬施礼,口中道:“参加殿下!”   车内传来低沉冷抑的声音,却偏偏说着客套的话:“是伏野罢,快快免礼。”   “谢殿下!”   车里人丝毫没有现身与张玘打个照面的意思,但凭一帘之隔讲话:“听说是伏野杀了造反的主犯,解了辽顺府之困?”   张玘含混道:“伏野不才。”   “但功劳却被辽顺府指挥使徐建勋一人领去了,他将叛贼首级献上,圣心大悦,已拟旨升他做个都指挥使,统辖东北三省州的厢军。伏野,你是否不甘?”   “回殿下,伏野很满意。”   车内神秘人物轻笑一声,语带玩味道:“你可知,徐建勋是太子的人?”   张玘暗地里一惊,无以言对。   那人继续道:“死去的辽顺府知府也是太子的人。”   张玘心如浪潮翻涌,却强行压制,侧耳细听原委。   “早前,太子动了本宫的人,夺了冀州府,说来这也是伏野的杰作。本宫秉承礼尚往来的原则,打算为太子清理门户,好容易查出一个辽顺府知府,不成想,阴差阳错地,此人竟被乱党除去了。死无对证,太子毫发无损,本宫也是时运不济哪。”   难道,天王杀辽顺府知府是受太子的指使,为了三皇子不拿住太子的把柄?张玘转念一想,暗暗哂笑道:皇位之争,果然如此,也不过如此。但其中尚有疑点,于是张玘恭声问道:“伏野心存一事不明,还望殿下赐教。”   “讲。”   “殿下既知辽顺府知府之死,想必红巾军发动□□的消息也尽在掌握之中。为何不借机向皇上提请,带兵拿下辽顺府?待到那时,功劳全部是殿下的,殿下也可趁此机会安插自己的心腹,真正将辽顺府纳入麾下。”   那人笑道:“本宫果真没看错你。”   “然而,叛贼头目天王极善于蛊惑人心,受辽顺府百姓的盲目追捧,委实难对付。攻打他与红巾军,无疑是同整个辽顺府为敌,不论成败,算起来,都是一件分外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太子亦明白此种厉害,所以才会暗中派你独自前往。不过他也许并未料到,你能一举成功。毕竟天王武功盖世,你远非他的对手。如本宫没猜错的话,太子所打的如意算盘,乃是,在你与天王两败俱伤之际,徐建勋适时出现收拾残局,以他久戍辽顺府的威望,随便讲几句冠冕堂皇的道理,百姓还不乖乖顺从,红巾军也自行瓦解,辽顺府即转危为安。虽牺牲了你这员大将,但由此推徐建旭上位,太子稳赚不赔。但在本宫眼中,十个徐建旭也抵不过一个张伏野。”   一番话激起千层浪,纵张玘不信,心思也难免为其所动。三皇子之言听来再离谱,却不无道理,确实解了他积压心中的疑问。当然,他更明白三皇子此举的真实意图。   果不其然,三皇子终于坦白来意:“自天机老人之事后,太子对你多有不满,视你的生死为儿戏。伏野,如今你于太子处已沦为弃子,再无翻身的可能,何不弃暗投明,归顺本宫。本宫保你高官厚禄,一世荣华富贵!”   弃暗投明?怎奈他一丘之貉!张玘冷道:“伏野愧不敢当。”   三皇子自车内怒甩出一杯热茶,砸在张玘的脚下,雪地上洇出一孔湿洞。他阴狠道:“本宫是惜才,你别不识抬举!一个小小的镇北王府,一个空有名头的镇北王,你以为本宫动不得吗?”   张玘淡淡笑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三皇子为一个圣上亲赐的小小的镇北王府,不值当。”   “滚!”   “伏野告退。”   张玘转身,拔腿立行,身后马车徐徐开动,似三皇子愤然离开、恶咒不断的腹诽声。同太子相比,三皇子明显瞠乎其后,但他母妃地位尊贵,母子二人甚会讨圣上的欢心,天威难测,最终花落谁家,鹿死谁手,有幸继承大统的究竟是哪一位,尤未可知。是抽身而出,冷眼旁观,还是继续参与其中,助太子一臂之力,张玘该何去何从?   尹清风牵马迎上他,关切问道:“车里的人是太子吗?你事情都办好了,他还难为你?”   “不是。”张玘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这人想通过我,求父亲帮忙走后门。”   尹清风道:“我看王爷老伯整日待在家里头,喝酒、打拳、听小曲儿……不问世事,能帮忙走什么后门儿?”   “所以我拒绝了。”   “所以他生气了,砸你?”   张玘微笑颔首。   尹清风撇嘴道:“像这种小气模样的人,就不该帮他。”   “是,你所言极是。”张玘笑得眉眼俱开,忽然道,“等回到清风寨,我们成亲可好?”   尹清风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张玘执手相望,温情脉脉道:“嫁给我,好麽?”   尹清风定定地凝视对方,双眸渐渐冒出泪花儿,想信却又不敢相信,小心翼翼试探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张玘一字一句,坚定而诚挚地立下誓言:“我张玘,张伏野,愿娶尹韩,尹清风为妻,生死相伴,祸福与共,永不离弃!”   尹清风流下热泪,却破涕为笑:“你真的愿意娶我?”   张玘始终神情注目她,饱含真心与怜爱,重复道:“张伏野愿娶尹清风,生死相伴,不离不弃!”   尹清风边哭边笑道:“我等这一天太久了,你终于是我的了!”   张玘拥她入怀,笑道:“傻瓜,我的心一直专属于你,是我执迷不悟太久,太迟看清。”   清风寨上大雪封山,山下生意惨淡。虽二当家百事通早已做好过冬的各项准备,囤积粮食,储存足够多的炭火和干柴等,但每年一到这个节气,日子往往过得拮据。因此,在回家路上,尹清风拿张玘的银票购置了大量的吃的、穿的、用的,雇人用拉货的马车装了,跟在自己与张玘的马后运送上山。   拉车的小伙计认得此路,愈走愈心惊,忍不住开口提醒道:“二,二位,再往前走,可,可能会碰上劫道儿的山贼。”   张玘似笑非笑看尹清风一眼。尹清风手握马鞭,娇嗔地轻轻抽打他一下,口中却对小伙计发问:“你是否被劫过?”   “那倒没有。”小伙计老实答。   尹清风道:“那就少说废话,只管跟上便是。”   前行片刻,进入清风寨的地盘儿,山上白色积雪似在向下快速移动,及至尹清风与张玘的马前,猛然停住翻起,竟是三位身披雪白披风的男人。其中为首的一个,大脸牛眼,体形壮硕,手持一把巨斧,不经意间透出一股憨态来,却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大摇大摆地吼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   只吓得张尹二人身后的小伙计“妈呀”乱叫,弃了马车逃命去也。   尹清风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笑眯眯道:“拎着你师父的劈山斧出来显摆,长不小本事嘛。”   傻子也看得出对方乃皮笑肉不笑,丁老虎一瞬间破功,挠了挠头,嘿嘿赔笑道:“大当家莫要取笑俺,俺可是踏踏实实练了许久的力气,这才终于拎得动师父传给俺的劈山斧。俺没想显摆,知道大当家回来了,俺是带上俩兄弟来热情迎接大当家的。”   尹清风将手中马鞭甩给丁老虎,抬右腿轻巧跳下马背,道:“东西交给你了,我和我夫君先上山去见一见二叔。话说我离开的这段时日,二叔他生我气没?”   “没有。”   “实话!”   “有那么一丁点儿。”   尹清风翻了翻眼珠子,心道:完了,看来不用苦肉计,还过不了这一关了。于是她回清风寨中,先进柴房,背上一捆干柴,后拉着张玘的手,举步迈进议事堂。   果不其然,百事通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悠闲品茗,神态惬意,左手的揉手核桃转个不停。他明明听见有人走进来,却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持续保持舒适的姿势一动不动。   尹清风故意加重脚步声。   百事通不动。   尹清风狠跺脚连连砸地,震耳响。   百事通手中的揉手核桃蓦然一停。   尹清风窃喜:看我,快看我……   却只见百事通端起身旁小桌上的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一口,而后继续形同假寐。   尹清风改变策略,一个箭步冲过去,跪在百事通腿侧,双手捏耳垂,垂首放低姿态,气势全无,弱如孩童:“二叔,我错了。”   百事通奇道:“大当家何错之有?”   尹清风服软道:“我不该违背与二叔的约定,我不该过清风寨而不入,我不该在外面风餐露宿,吃苦受累,却不留在寨子里享清福。”   张玘满腹笑意,辛苦隐忍不得发。   百事通却习以为常般无动于衷,平静如水道:“你是大当家,是一寨之主,对寨子里的大小事务理应上心,此乃天经地义。不过,根本不把清风寨放在心上,也是你乐意。大当家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旁人绝不敢挑你的错处。”   尹清风一本正经道:“我虽是大当家,但更是晚辈,二叔不是旁人,是我的亲二叔。我做人做事,都离不开二叔的教诲与指点。二叔说我错了,我就是错了,没有理由。二叔说我没错,但我惹二叔不痛快了,也是我的错,活该受惩罚。二叔叫我起来,我才起来,若二叔不说叫我起来,打死我也长跪不起。”   百事通道:“大当家请随意,我去厨房瞧瞧,饭是否做好了。”作势欲起身。   尹清风拖住其一条腿,可怜兮兮道:“二叔,地上忒凉。”   百事通不为所动。   尹清风继续道:“二叔,你离开前,不同你侄女婿打声招呼吗?”   眼前这二位话藏玄机,针锋相对,你来我往,互不退让,令张玘大开眼界,叹为观止。忽闻尹清风提及自己,忙向百事通躬身施礼,未敢有丝毫不敬或怠慢。   百事通斜斜地瞥其一眼,转而问尹清风,坦荡荡道:“到手了?”   尹清风激动兴奋地狂点头。   张玘兀自些许尴尬。   百事通道:“那便和四当家的婚事一并办了罢。”    ☆、危机   一场婚事,两对璧人,三拜天地与高堂,欢欢喜喜入洞房。新郎俊,新娘俏,红衣映得人美笑容格外甜,花烛摇出喜字、剪纸、人影……成双成对。   描了眉、涂了丹唇的尹清风花容月貌,光彩照人,一出手却是大力将新郎官张玘压制在床上,手里晃着她的一尺弯刀,眯起妩媚的眼眸,威胁道:“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张玘仰面躺倒,丰神俊朗,美姿容,意暇甚,对上尹清风的丽颜明眸,眼神没有丝毫的闪躲,正色道:“一见钟情。”   尹清风笑:“胡说。”   “再见倾心。”   “你胡说。”尹清风笑得不能自已。   张玘继续正经八百道:“三见,便把整颗心都许给你了。”   “骗人,你骗人。”尹清风笑得花枝乱颤,有气无力般歪伏到张玘身上,在他的胸前蹭来蹭去。   张玘小心取过她手中的兵刃,丢去床下,道:“刀,不该在这种时候玩儿。”   尹清风好奇问道:“那这种时候该做什么?”   “你想知道?”   尹清风认真点头。   张玘迅疾翻身与尹清风颠倒上下,眼照星,唇映月,缓缓靠近尹清风,暧昧低声蛊惑人心:“我教你。”   尹清风忽然羞红脸颊,全身仿若定住,丝毫不能动弹,乖乖被张玘捕获双唇。   明眸微合,红唇始启,丁香舌欲拒还迎。宽衣解带,肌肤相亲,共赴巫山享云雨之欢,情深意浓成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张玘道:“我先回京城料理一些琐事,三日后再来接你,我们一同去见父亲。”   尹清风道:“那我们回镇北王府再成一次亲,好不好?我还要再做一次新娘,再拜一次堂,再入一次洞房。”   张玘笑:“好,只要你想,我送你夜夜洞房。”   尹清风红着脸笑骂:“不正经。”   张玘离开的当日,百事通阴阳怪气道:“该不会,那小子就这么跑了罢?”   尹清风道:“他是我尹清风看上的人,如今成了我尹清风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夫君,绝对跑不了!”   百事通道:“你尹清风看上的人怎么了?依我之见,你尹清风的眼光,比三姑娘珍珍,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尹清风打量旁边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妇杨成林与华珍珍,“哼”一声撇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华珍珍大声道:“夫君,从今往后,我要你一步也不准离开我。”   杨成林道:“嗯。”   尹清风气道:“杨小四,你给我出去!”   杨成林一动身,被华珍珍纤手轻轻按住,她巧笑倩兮道:“夫君,留下来陪我。”   杨成林看一眼华珍珍,再看一眼尹清风,坚强道:“嗯。”   “你敢不听我的?”尹清风暴跳如雷。   华珍珍云淡风轻:“有本事你去管自家夫君,管我夫君做什么?”   “我是清风寨的大当家!”   “你滥用职权。”   “你不要太嚣张!”   “你公报私仇。”   尹清风大眼珠子一转,笑道:“三姐,好些日子不见,你貌似胖了许多。”   杨成林忙道:“珍珍,我不嫌。”   华珍珍脸色一变,逼问杨成林:“我当真胖了?”   不善谎言的杨成林努力想了想,谨慎答道:“仅仅一点点。”   华珍珍愤而离席,金莲如飞衣带舞动。   杨成林追上去,诚心解释道:“珍珍,我真不嫌你。”   二人身后的尹清风笑得像只狐狸。   百事通垂目捻须道:“一个京城,一个清风寨,日后你二人当何去何从?”   尹清风道:“二叔放心,我答应义父会好好守护清风寨,决不食言!”   次日清晨,清风寨里的山贼及山贼亲属们自睡梦中醒来,惊觉整座寨子已被包围。冀州府指挥使陈泽灵率兵八百,攻山剿匪,遇人便杀,三下五除二将外围的山贼铲除干净,未费一兵一卒。虽在上山途中的机关陷阱下折损不少好手,但大军仍有条不紊地向山上的清风寨进发,展开天罗地网,绝不容许存活一条漏网之鱼。   而尹清风得到消息时,指挥使司的精兵即将攻上寨门。   议事堂中的“大事鼓”响个不停,声声急如律令,催人加快步伐。众当家齐聚一室,处于上位的乃是有勇有谋、有情有义的大当家尹清风,圆脸大眼,眉宇间英气勃发。其左右手下位分别为通晓古今、智计无双的二当家百事通白亮,素袍淡雅,清矍精明;老若顽童、难得糊涂的三当家华病已,年事虽高,但气魄不减当初。四当家“穿杨林”杨成林携新婚夫人华珍珍,沉稳果敢配温婉冷静,一对侠侣。五当家“神行公”周沧忠厚粗犷。七当家王炎炎红衣长鞭,如带刺的玫瑰,美艳泼辣。八当家包打听包明义光头虚胖,天生笑模样却暗藏刀锋。九当家体形瘦长,头戴黑缎风帽,只看得清帽下一副薄唇显现在外,红润优美,内敛含蓄。   尹清风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眼下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可以考虑,一是杀出去,与清风寨共存亡。二是从我身后的秘道逃往山下,尚得一线生机。我想听听诸位的意思。”   周沧率先大声道:“老五但凭大当家吩咐。”   百事通道:“事发突然,虽想不明白原委,但看得出,此次朝廷是铁了心,要灭我清风寨。留下来唯死路一条,我不建议无谓的反抗与牺牲,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包打听道:“我同意二当家的看法。”   尹清风动情道:“我不能任性让兄弟们去送死,也不能眼睁睁看清风寨毁在我手上。我答应义父的,必须做到!二叔、八叔先带一部分人由秘道下山,为清风寨保存一点儿余力。剩下的同我拼死守住寨门,敢犯我清风寨者,杀无赦!”   她起身离座,抽出双刀握在手,义无反顾大步向门外迈去。杨成林、华珍珍、周沧、王炎炎等纷纷响应。百事通却以身相拦,义正辞严道:“大哥叫你守护清风寨,是守护清风寨每一位兄弟的性命。人若死了,徒留一座空寨子有何意义?相反,众家兄弟俱在,总有东山再起之日。你是清风寨的大当家,是清风寨的灵魂,只要有你在,兄弟们死心塌地跟着你,不论去到哪里,哪里便是清风寨的一片天地!”   尹清风默然。   华病已终于发声,坚定且不容置疑:“二当家说得对,大当家非走不可。”   包打听亦道:“大当家,走罢。”   王炎炎道:“都别啰嗦了,要走快走!”   “好。”尹清风作最后的决定。   华病已突然道:“我留下断后,为大伙儿争取撤退时间。”   “爹——”华珍珍奔上前,万分不舍地唤一声,父女情深毕露。   华病已笑道:“珍珍嫁人了,爹心愿已了。再说爹年纪大了,也懒得动弹,不想再跟你们到外面瞎跑。就让爹,为我家珍珍做最后一件事罢。”   九当家接着开口:“我也留下。”言简意赅,绝无半字赘言;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王炎炎忙跟风:“还有我!”   九当家道:“有三哥和我足够,你无需多此一举。”   王炎炎又急又气,竹筒倒豆子般倾诉个干净:“小九,那个女人走后,你生无可恋。但你要是死了,我也不想独活。我就非得守在你身边,同生共死,寸步不离!”   议事堂的大门敞开着,北风呜咽。稍迟九当家方冷淡回应道:“随你。”   恰在此时,丁老虎手拎劈山斧从议事堂外狂奔而入,大吼大叫道:“大当家,救兵来啦!救兵来啦!大当家,有救啦!”   尹清风奇道:“什么救兵?”   丁老虎激动道:“是姑爷!姑爷带人救俺们来了,比朝廷的兵强得可不止十倍百倍,咱清风寨有救了!”   尹清风大喜:“好,众当家听令!打开寨门,随我迎出去杀敌,与张伏野前后夹击,管叫指挥使司一干人等,有来无回!”   “是!是!是!”喊声不断。   气势恢宏,杀意冲天,直震得檐角、枯木上的积雪抖落,直惊动沉寂冬眠中的大山。   敢犯我清风寨者,有来无回! ☆、归正   话说那一日张玘离了清风寨,回到京城向太子复命,并依天王遗愿,奉上其骨灰。   太子注视眼前故人唯一留下的遗物,失神片刻,忽然道:“他应该有一把剑。”   张玘记得当初他在辽顺府知府衙门内养伤时,有人传信于他尹清风遇险的消息,且交给他傍身剑一把。事后推测,那人应是天王安排的,难道那把剑竟也是天王之物?而天王正是心甘情愿死在此剑之下?但剑是极普通的剑,在张玘刺死天王后,不知所踪。张玘并未在意。此时见太子问起,遂道:“回殿下,伏野未曾见过。”   太子不再追问,反而莫名其妙提及另一人:“你爱尹清风?”   张玘隐含一丝不安,俯首谨慎作答:“太子殿下何出此言?”   太子道:“你因为本宫而开罪了三弟,三弟为报复,已着手对付清风寨。他以朝廷清剿山贼的名义,借兵部下令,命冀州府指挥使陈泽灵亲自带兵,围攻清风寨。此事牵涉本宫先前有包庇清风寨的嫌疑,本宫不便再度出面,你自行解决罢。”   “谢殿下将实情告知伏野。”张玘镇定行礼告退,内心却风起云涌,不得半点安宁。事态严重且紧急,当如何是好?若二用张氏令牌,陈泽灵定不会听从,他效忠的是当今圣上,而并非被收回将军封号、手无兵权的镇北王;若凭借他与陈泽灵的往昔私交,请陈泽灵放清风寨一马,但这位指挥使素来刚正顽固,绝无可能照办;若张玘只身前往,他能救出尹清风一人,无奈却救不了她最重要的清风寨,他于心何忍?   正值张玘束手无策之际,镇北王听闻自己的儿媳遭遇危险,立刻修书一封,着张玘速往冀北大营借兵一百。   张玘为难道:“父亲,一百会不会太少了些?对方可全部是武林高手!”   镇北王道:“你当军营是咱们老张家的,说调用多少人手都随你心意?还是你当我老糊涂了,对府外的事儿一无所知,任你牵着鼻子走?”   “儿子不敢。”   镇北王声如洪钟道:“告诉你,冀北大营的兵是我当年亲手带出来的,个个以一顶十,对付陈泽灵那帮小子,绰绰有余。只可惜皇上重文不重武,我辛苦多年为大昭积攒下来的家当,也没剩多少了。你做事须干净利落,别给冀北大营找麻烦。”   “是,儿子明白。”   “救不回我清风儿媳,你也没必要回来了。如此无能,根本不配做我张家子孙,更休想日后上阵杀敌,为国效忠。”   “儿子谨遵父亲教诲,请父亲在家中务必万事小心,以防小人下暗手。”   “我都死过多少回了,怕过什么!”   “父亲多保重,儿子去了。”   张玘身揣书信如离弦之箭,连夜出京奔赴冀北大营,领兵一百,乔装打扮后马不停蹄赶至清风寨山下。   张玘令道:“近身偷袭,出手要快,切忌杀人。”   一百禁军悄无声息摸向陈泽灵队伍的后方。张玘眼观六路,伺机向清风寨传递信息,另一方面则重点寻觅陈泽灵的身影,欲将其一举擒获。   而当张玘与陈泽灵交上手时,陈泽灵满眼震惊:“伏野,你竟与山贼为伍!”   清风寨的大门自内打开,尹清风手持双刀率先冲出。张玘远远望其一眼,颇无奈笑道:“没办法,谁叫我娶了山贼大当家为妻。”   闻听此言,陈泽灵愈发震撼:“你,你何时成的亲?”   张玘致歉:“对不住,没能请到你吃喜酒,下次补上。”   “下次?”陈泽灵惊疑不定,一个头两个大。忽闻对面的张玘急言“别伤他”,眼前猝然一黑,倒地便不省人事。自他身后转出的尹清风,抬脚尖踢了踢趴在地上动也不动的陈泽灵,加以试探,见其果然中了自己的迷药,这才放心同张玘对上话。   尹清风道:“你们认识?”   张玘点头:“旧相识,许久不见了。”   “他为何和我们清风寨过不去?”尹清风不解。   张玘为免她多想,半真半假道:“是朝廷下的令,计划铲除冀州府的山贼余孽。无论如何,此地你们不可久留。”   “余孽?”尹清风朝张玘翻着大眼睛。   张玘忙赔笑:“是我说错话了,我的好夫人,你别当真。对了,我记得你一向使的是单刀,怎么今日用了双刀?”   尹清风得意道:“这叫双月弯刀,用来杀人比单刀更快,更准,更狠!”她左右双刀互搏一番,摆开威风凛凛的架势,便要重新投入战斗中去。   张玘一把将其扯回身边,道:“不许杀人。”   尹清风辩道:“我清风寨的规矩就是劫富济贫,不杀无辜。但朝廷的走狗,该杀!”作势欲拼杀出去。   张玘再次将其抱回,固定在自己怀里,解释道:“我有法子对付他们,无需你亲自动手。”   尹清风闻言安静下来,认真观察张玘所带的包头蒙面之人,身手不凡,动作迅猛有序。相反指挥使司的小兵却毫无招架之力,被一一制服后,三人一捆,给麻绳绑得结结实实的,在屁股上踹一脚,哇哇大叫着滚落半山腰。尹清风觉得好玩儿,遂号令清风寨的小喽啰们如法炮制,速战速决。   张玘道:“朝廷此次出兵围剿,以失败告终,很有可能会安排下一次,清风寨须尽快换一个更好的去处。”   尹清风叹道:“可天下之大,我们身为山贼,还能去哪儿呢?”   张玘提议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在京城帮你们开家武馆,或者镖局,一来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二来也能光明正大收纳你这许多的兄弟。”   岂料尹清风听后哈哈大笑:“山贼开武馆,教人打劫吗?开镖局,不怕自己劫自己吗?哈哈哈!你这从良的方子,简直太疯狂了。说,张伏野,你是不是就变着法儿的,想把我一辈子留在京城?”   没想到张玘一口承认:“是,我想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最好的法子即是,将清风寨和你的众家兄弟全部请去京城。我知道,他们在的地方,你必在。”   尹清风大为感动,却故作矜持道:“我得听听他们的想法。”   张玘不得不默然遵从,眼中却快速闪过一丝失望。   “你放心。”尹清风出声安慰他,内心深处的笑意止不住地往外冒,“他们没理由拒绝。”   张玘认真道:“我希望你说服他们。”   尹清风不以为意道:“用不着,经此一战,他们一定会答应的。毕竟你我都明白,什么才是对清风寨真正的好。”   果不其然,尹清风在议事堂中一提出张玘的建议,霎时众说纷纭。之前张玘的担忧完全是多余,大家开始热烈讨论的是,究竟该开武馆,还是开镖局。最后,二当家百事通一语定乾坤:“开镖局!如此可快速摸清楚京城中富贵人家的底细,但我们约定,只接良善之辈的生意,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贪官等,不仅拒运他们的货物,反过来,谁为他们走镖,我们便劫谁的道儿。换个正当身份继续清风寨劫富济贫的大义,两全其美。再者,押镖的和劫镖的,本都是江湖混饭吃的,我们干这行,绝对吃得开。”   张玘愕然,原打算提醒一句“天下脚下,你们切莫乱来”,但看众人持续高涨的热情,不得不打住自己一番苦口婆心。   乌泱泱的人群中忽立起一瘦高男子,似与周围格格不入,黑缎风帽遮住大半张脸,帽下一副薄柔的朱唇,清冷孤傲,道:“我不去京城。”   美艳的红衣女子紧接响应道:“我也不去。”   二人一前一后,双双步出门去。   众人司空见惯般,各自的激情不减半分。   张玘却好奇看向尹清风,尹清风为他介绍道:“你见过的,我七姑和小九叔,他俩留下来也无妨。以我小九叔的本事,就算朝廷翻遍整座清风寨,也寻不见他的踪迹,没准儿还会吃大亏。七姑跟着他,两个人相依为命,天长地久,也许能玉成好事儿。”   张玘揣测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那又如何?”尹清风满不在乎,“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你不正是我抢来的吗?”   张玘立于其白狐皮首席之侧,俯身贴在尹清风的耳边,轻笑道:“我心甘情愿认输。”   尹清风被他呼出的热气吹红了脸,正一正坐姿,拿捏腔势道:“都散了罢,各自回屋收拾一下,咱们尽早出发。”   乌泱泱一群人齐朝外走,倒有一壮汉拼了命地往里挤,口中疾呼道:“大当家!大当家!”   不是丁老虎,却是哪个。   尹清风不耐烦道:“让他进来。”   外出的人群立时分出中间一条路,令丁老虎畅通无阻地跑到大当家近前。   尹清风劈头训道:“你咋咋呼呼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丁老虎满脸委屈:“大当家,俺……”   不待他讲完,尹清风又道:“那个指挥使和他那些兵都处理完了?”   丁老虎老老实实回道:“姑爷带来的人一下子走了个干净,善后的事儿全都是俺领几位兄弟们干的。那个指挥使现被关在柴房里头,他的那些手下统统被滚成雪球,还堆在半山腰呢。”   闻言,张玘对尹清风道:“我去瞧瞧陈泽灵。”   尹清风“嗯”一声,张玘举步向外。尹清风看一眼他的背影,回眸继续问丁老虎:“你不去收拾行李,跑来找我做什么?”   丁老虎道:“六少回山了。”   “你再说一遍!”   丁老虎被对方突如其来的吼声吓一哆嗦,小心重复道:“六少当家回来了,马上就进寨子了。”   “你怎么不早说!”尹清风狠狠埋怨道,脚步不停地赶超驻足堂下的张玘,愈走愈急。   丁老虎紧追不舍,心里想着必须向大当家解释清楚,绝非他不肯早说,实在是大当家迟迟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然而,尹清风此刻哪有心思听他的解释?   同样,张玘哪有心思去见什么旧相识指挥使陈泽灵?六少当家不正是那位“玉面犹如千秋雪,朱唇恰似一剪梅。孙郎衣白御长剑,矫若游龙独风流”的玉面孙郎?不正是那位莫名对他满含敌意,一度欲置他于死地的尹清风的青梅竹马?机警的张玘顿觉危机将至。 ☆、再会   清风寨中,上下齐欢庆。温暖的日头,光洁的雪,一片美丽盛景下,尹清风抱住面前的年轻男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道:“孙小六儿,你死到哪儿去了?怎么现在才想起回来啊?”   她紧了紧双臂间劲细的腰身,不无心疼道:“你看你都瘦了,一个人在外面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罢?”   她的鼻涕、眼泪一股脑全抹在相拥之人的黑衣上。黑,黑衣?尹清风受惊般弹跳开,后退一步,双目瞪大,手指面前熟悉又陌生的人,舌头打结道:“你,你是孙小六儿吗?”   “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此番归来,孙楚钰确实黑了些,瘦了些,长出些青胡茬而变得粗犷许多,但俊美依旧,豪迈大气而不失风度,意风发而不张扬。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我不是孙小六儿,还能是哪位?”   清风寨众人皆倒抽一口冷气:六少笑了!六少居然笑了!六少不笑,美如画中人;六少一笑,惊为天上神仙。有生之年,吾等凡夫俗子有幸亲眼目睹玉面孙郎之展颜一笑,简直死而无憾!   尹清风的关注点却在于:“你怎么穿了黑衣裳?”   孙楚钰道:“黑色衣裳挺好,耐脏,不显眼,正适合游历在外时穿着。”   这还是那个瞧人家一身黑,不顺自己的眼,而要动手杀人的孙小六儿吗?尹清风顿时悲从中来,痛哭道:“孙小六儿,你一定是在外头吃了不少苦,才会沦落成今天这副鬼样子!”她作势欲再抱孙楚钰以示安慰,不料却被张玘一手拖回,只得赖在张玘的怀里,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心疼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孙小六儿。   张玘佯责尹清风道:“六少当家一路上风尘仆仆,想必十分辛苦,你该先让他休息一番。”   孙楚钰客气道:“还是张兄思虑周全,多谢体贴。”   张玘亦为此人的变化吃惊不小,但面不改色道:“应该的。”   哭够了的尹清风一手拉起一个,哑着嗓子道:“走,屋里头边歇边聊罢。”   原来,孙楚钰自离开清风寨后,走南闯北,不断寻访高人,拜师学艺,并四处比试,只为使自己变得愈强。直至某一天,他踏入一座边关小城,求见传说中武功出神入化的一对夫妇。这对夫妇被当地人赞为“抗倭英雄”,十分受尊敬。不成想,孙楚钰亲自拜见后,发现此二位竟是自己许久未谋面的亲生父母。   “六当家!”议事堂中众人齐声惊呼。   近年来,大昭朝国力衰微,多方蛮夷骚扰边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朝廷不思振作,反而胆小怕事,每以割地赔款了事。久而久之,诸邻国尝尽甜头,皆蠢蠢欲动,想借战事分一杯羹。六当家自认身为大昭子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痛定思痛后,于是携夫人辗转各方边关重镇,每遇烽火起,便自发投入一份力量,为国奋勇杀敌。无奈独木难支,寡不敌众,往往败多于胜。即便胜了,在于朝廷也是不败而败的局面。但六当家从未放弃。   再近些日子以来,与大昭隔海相望的倭国时有异动,支持并勾结海盗商人,侵扰掳掠大昭东南沿海地区,偶尔还派兵发动小规模的海上战役,但均以狼狈败走而告终。六当家与其夫人虽在其中.功不可没,却并未受到朝廷赏识,只当做一般的抗敌助阵的义士,从不对其寄予厚望与信任。   某一日,当六当家无意中截获东方倭国与东南吕宋小国的来往密信时,揣测此为二国暗中勾结,意图对我大昭不利的证物。他一向认为倭国狼子野心,且奸猾狡诈,又极擅海上作战,绝不可小觑,遂立即上报临海卫所参将,望我方早作准备。但无人领会,全当他小题大做,杞人之忧。   孙楚钰道:“父亲已做过调查,倭奴与吕宋菲夷都在往本国沿海一带增兵,想必用不了多久便会发起大的举动。父亲与母亲仍留在闽地周旋,希望能说服当地官员加强防守。父亲称与倭奴早晚有一战,特命我带回密信,找机会上京面圣陈情。”   事关重大,张玘谨慎道:“密信可否拿来一观?”   孙楚钰颔首,取出怀中密信递与他手,道:“原始信件被当官儿的扣下了,这是我父亲提前找人另抄写的一份儿。”   尹清风凑过去瞄了一眼,奇怪道:“不是汉字,完全看不懂写的什么。”   孙楚钰道:“最后一页是汉字的译本,但我想朝廷中总有官员识得外文的,保留最初的菲夷文才更加可信。”   “此言不差。”张玘收好信,还于孙楚钰,道,“事不宜迟,我们马上进京,我带你入宫面圣。”   尹清风忙道:“我也去。”   张玘坚决反对:“不行,皇上的态度尤未可知,此行不免凶险。”   尹清风道:“也许皇上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不会把咱们怎么样,反而深信不疑。”   张玘问道:“你是指朝也大人?”   尹清风再三点头,满眼期待。   张玘略一思量后终于松口:“好。”他交予百事通一支令牌,叮嘱道:“清风寨人数众多,同一时间过城门难免引起怀疑。二叔可先带几人进京,上镇北王府去,就说是尹清风的家人,自会有管事的替你们安排。”   百事通拱手道:“多谢,无论如何,请照顾好我们的大当家。”   张玘回礼:“二叔放心,我必以命相护。”   那厢尹清风吩咐丁老虎道:“派给你一个重要任务,去柴房看住那位陈泽灵指挥使,等兄弟们都撤干净了,你再放了他。”   丁老虎傻愣愣道:“兄弟们都撤了,那俺呢?”   尹清风拍一拍他的肩膀,十分笃定道:“去京城镇北王府,就说是我哥,管保有人好酒好菜地招待你。”   “好罢。”暗地里,丁老虎却心中愤愤不平,上回扔给他一个齐天明,这回又丢给他一个陈泽灵。难道他这辈子净跟男人过不去了?哼!   张玘、尹清风、孙楚钰三人先行一步。   各自行动不表。   三日后,京城十里长亭外,大雪纷飞,皑皑妆如琼玉,天地间有凛然浩然之气。六人六骑疾驰。   尹清风勒马立定,道:“一边是倭奴,一边是菲夷,我随夫君上任去对付菲夷,你们呢?”   周沧粗声粗气道:“老五我就跟着大当家。”   谁知包打听扯他一把,笑道:“五哥,我们去抗倭。”   “为啥?”周沧耿直问道。   包打听呵呵一笑:“舍不得你啊。”   “那你跟老五我一齐追随大当家,不就结了。”   包打听笑得意味深长:“两方同时出手对敌,势必要力量均衡才行,不可顾此失彼。”他向周沧使眼色,示意尹清风与张玘一对。   周沧道:“也好,听你的。”   孙楚钰紧随其后道:“父亲与母亲抗倭有经验,我自然是去找他们。”   尹清风依依不舍:“孙小六儿,我们才见面,又要分开。”   孙楚钰唇边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来日方长。”   周沧打断离愁别绪,道:“我们这儿仨人儿,看来二哥得跟着大当家走了。”   包打听不以为然:“哎,二哥跟我们走。”   周沧疑惑道:“这样一来,二比四,不失衡了吗?”   百事通瞥一眼张玘,捻须笑道:“老五说得对,我应该跟着大当家。”   包打听打量一眼张玘,再转向百事通,劝道:“二哥!”   百事通斩钉截铁道:“就这么定了。”   包打听默然,周沧云山雾罩。   孙楚钰催马踏雪上前,靠近尹清风道:“我的佩剑至今还留在清风寨议事堂里,手头上一直没有合适的兵器,借你的弯刀一使。”   尹清风立刻取下随身携带的其中一把短刀递给他,双眸热切注视对方道:“你千万保重,我还等着看你娶媳妇儿呢。”   孙楚钰攥住刀柄的指节发白,硬是挤出温柔的笑容道:“好,告辞!”掉转马头,飞驰而去。   周沧反应过来,立即驭马跟上,大喊道:“等一等,小六儿你急什么,大家一道走嘛!”   尹清风带泪望远,声声呼唤道:“孙小六儿!孙小六儿!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见我!”   峰回路转大雪模糊了我的眼,君影决绝渐小渐消在尽头,雪上空留马行处达达向他方来日,后会有期,亲兄弟! ☆、无责任小剧场   京城清风镖局,远近驰名,童叟无欺。当家人尹清风,女,一十八岁,坐镇镖局,令四方生意对手闻风丧胆,各路宵小之辈自动让出一条通行无阻的大道。犯我清风镖局者,非死即伤!   伙计丁老虎匆忙来报:“大当家,不,掌柜的,俺们的镖让人给劫了!”   “靠!”尹清风摔了手里一盏热茶,“快带我去看!”   碧云天,黄叶地,西风紧,杀气肃然,生机荡然无存。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是山贼土匪出没处。   尹清风扎定马步,亮出双月弯刀,气势汹汹,叱道:“呔,何方妖孽,还不现出原形,速速前来受死!”   一阵阴风刮过。   有人影即闪即逝,掳了尹清风便走,飞枝踏叶,如履平地。   尹清风道:“张伏野,你放我下来!”   张玘淫.笑道:“美人儿,随我上山去,做个压寨夫人罢。”   尹清风无奈:“你别闹了。”   张玘道:“药药,切克闹,煎饼果子来一套。”   尹清风喷笑不止:“张伏野你不要face。”   张玘理直气壮道:“跟你学的,耍无赖,先叫老婆再谈恋爱。”   尹清风告饶:“我认输,到地上慢慢走可行?你飞得我头晕。”   “正好如洞房,你还欠我一场盛大的婚礼!”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